本来曹子建想走,结果听到这样一句话,他便又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地望着和尚,戏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所谓:道空,天空,地空,人空。我虽然不懂这些空,但是我只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还能撒谎的?”
和尚依旧掐着自己的喉咙,只是声音稍稍好转了点,他笑道:“你也知道出家人四大皆空?那你还知道出家人不能以忠孝仁义来衡量吗?”
曹子建一脸不屑:“撒谎和忠孝仁义有什么关系?”
“也对,确实没关系,那我告诉你,我不是和尚,喝酒吃肉的人也能称为和尚?那既然我不是和尚,那什么撒不撒谎的都没有关系。”尽管这位和尚喉咙不舒服,不过还击曹子建他倒是挺伶俐。
曹子建听见这种话,硬是不知道怎么回。
世人都称他为曹诗人,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怀里的那本诗集,已经泛黄许久了。
和尚见曹子建哑口无言,也乐得高兴,只是没有乘胜追击。
曹子建叹了口气,拿出葫芦喝了一口,轻轻道:“听说他断臂了?”
和尚点了点头,随后又沉声道:“不是我干的。”
听到这句话,曹子建没有太大的疑惑,他把酒壶递给和尚,可后者连忙摇头。那位读书人看见这个表情后,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任你嘴巴再会说,还不是倒在一杯酒上?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就你们两个人的关系,就算打了那一架,也顶多是小打小闹,那个倔脾气也不会成为这个样子。”曹子建一边喝着酒,一边又说着话,不过这喝酒声大了几分。
和尚皱眉道:“稍微想想都知道,除了榜上那一堆人,谁还能干出那样的事儿?”
“哪个榜?”曹子建心想,这不是有三个榜吗?
“你说呢?除了暗榜,谁会这么干?”和尚没好气地回道。
曹子建像是自言自语道,“也是,这群人都是拿钱干活的。”
“底线都没有。”曹子建嘴里碎碎念着。
“行了,那位老头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和尚瞅了瞅那只装满了白鸾城独有的烈酒的酒壶,不过还是忍住没有去拿。他继续道:“他得罪的人少了吗?除了这几年身边带了个小徒弟,稍稍收敛了一点外,你看他其他时候,不是经常提着一把破剑到处惹事儿?”
“多大的年纪了,一点都不消停。”和尚此刻更不像一个和尚了,就像一位乡野村夫埋怨着世道。
曹子建点了点头,补充道:“这么多年了,大家也都知道,这老头儿脾气就这样,就这一点,他肯定比不过我。”
“是是是,谁不知道风流倜傥的曹诗人?脾气好,人好,境界又高,打架还厉害。”和尚挖苦人的本事儿恐怕也是数一数二。
不过曹子建也没有去管和尚这些话,他顿了顿,双手负于背后,望着天空道:“对了,忘了一件事儿。”
和尚赶紧催促道:“你曹子建什么时候这么墨迹了?”
“暗榜的人去哪儿找?”曹子建低头望了望手中的葫芦。
和尚愣了愣,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那我走了,我自个儿去找。”此时曹诗人的语气突然冷了起来。
“你要干嘛?”和尚骤然间警惕了起来。
曹子建将葫芦收好,懒洋洋道:“做点读书人该做的事儿。”
和尚听见这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话后,也没什么表情,只是说道:“你要去做事儿,那你把酒壶给我,我再喝点,估计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他停了停,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白鸾城,“我答应你,帮你看住这片城。”
曹子建满带深意地望着眼前的和尚。
“你觉得我会看不出你的小把戏?这酒壶里边儿撒了东西的吧?可惜了我的酒肉,唉。”和尚今天叹了好几口气,完全不像一位吟唱佛法之人。
“真的答应了?”曹子建盯着和尚,眼中带有一丝剑意。
和尚看见曹子建这眼神,似乎是来了脾气,一拳挥了出去。
曹子建显然是没有意料到,他被和尚一拳打飞到亭子外的湖里。
湖面只是泛起几丝涟漪,并未掀起几朵浪花。
和尚见曹子建飞出去后,第一反应是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这没有剑的曹子建,确实不太能打啊。
想到这儿,和尚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是每笑一声,湖中便炸起无数朵水花,“砰砰”的不断作响,似是要将整个湖底掀翻。
随着笑声的结束,湖面平稳依旧。
和尚确实有些生气,自己虽然没什么底线,不过说出的话倒还是说到做到。
任凭你曹子建是道榜第一,也不能用剑意来试探我。
过了三炷香的时间后,湖中依旧没有声响。
和尚觉得似是无趣,大声喊道:“曹子建!水底呆够了没?”
湖面还是没有动静,一如之前一样。
“行,你再继续这样,那我可走了。谁管你这点破事儿?”和尚一边说着,还故意往前踏出一步,脚踩金莲,经声四起。
湖中依旧没有声音,宛如一潭死水。
和尚有些心虚,该不会真的把他打出问题了吧?
没道理啊,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心中有数,他不放心地偷偷地瞥了一眼湖面,很快便心中了然。
身入鬼通者,可望穿世间万物。
湖底有一人拿着葫芦饮酒,略带玩味儿地“望”着岸上。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愿意先撤离目光。再过了三柱香的时间,曹子建叹了口气,破水而出,只是身上并未有任何水迹。
“玩够了吗?”和尚似乎是生气了,也不愿搭理旁边这位读书人。
曹子建将酒壶递在和尚的面前,笑道:“老和尚,我这不是给你去湖底里收集一点水中之灵气,让这烈酒不那么烫口吗?”
和尚淡淡地回了一句“哦”。他随手接过这酒壶,握住后便往嘴巴里面灌,只是有些奇怪的是,这酒似乎一直喝不完。
和尚感觉自己喝了三四壶了,只是肚子还并未有什么反应,自己丝毫感觉不到有任何饱腹感。
更奇怪的是,这酒的确是不如之前那么烈了,有的只是甘甜之感,清冽爽口。
曹子建见和尚喝的收不住了,赶紧把葫芦从和尚嘴里挪开。他连忙说道:“老和尚,行了,喝够了吧?喝够了我就出去办事儿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儿。”
和尚嘿嘿笑了笑,他把嘴边的酒抹干净,爽快道:“子建,好走!”
曹子建翻了个白眼给这位酒肉和尚,也并未言语。他将腰间的方形酒壶拿出来,念了几句话后,这葫芦便越变越大,直至这位读书人脚能放下。
葫芦就漂浮在空中,离地面四五米,曹子建轻轻一跃便跳在葫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和尚。他大声喊道:“山不见,水不见,谁见?”
“滚!不会作诗就别作。”
“和尚,我真走了。”曹子建声音不大,只是和尚听着格外的刺耳。
感觉像是永别了一般?
本来和尚有些伤感,结果他听见曹子建最后的一句话:“没有酒肉的日子,想必很难受吧?”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位读书人爽朗的笑声。
和尚望见读书人远去的背影,还有那个巨大的酒壶,心里有些感触。
待那位带酒壶的读书人一走后,和尚抛开了脑海中的想法,不愿意再继续想一些东西。
他渐渐地有些微醺,脑中有些晕眩,不受控制地便慢慢地回忆了一些往事儿。
若干年前。
“师傅,我当和尚能学些什么啊?”
“学四大皆空。”
“什么是四大皆空?”
“就是脑袋空空的。”
“脑袋空空?那能做啥事儿呢?”
“脑袋空了才能做事儿。”
“师傅,当和尚能喝酒吃肉吗?”
“你喜欢就行。”
“谢谢师傅。”
“师傅,我成不了佛了。”
“成佛不重要,你念念经就好,也不指望你能成佛。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师兄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我没有屠刀,怎么成佛?”
“你有师兄?”
“嘿嘿,我其实是听外边的和尚说的。”
“那他们说得对。”
“师傅,我入报通境了,我感觉我能多提几个水桶啦!”
“提不提水桶不重要,你帮师傅把房间收拾了。”
“哦。”
“师傅,我们念经能度谁?”
“度能度之人。”
“罪孽深重之人?”
“何为罪孽?”
“杀人多者?”
“也不完全是,跟你讲了你也很难懂,你还是吃你的肉,喝你的酒吧。”
“师傅!”
“师傅,昨天我把南边的一座山上的道士打了。”
“赢了吗?”
“那是自然,不然能给你说?”
“唉,为师又要去山上赔礼道歉了。”
“那真是太好了。”
“师傅,我要去世间闯荡一番。”
“我准了,你少喝点酒,少吃点肉,瞧瞧你那一身膘肉。”
“师傅,我不想回来了。”
“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师傅,再见!”
“师傅,百姓们不愿意给我肉,也不愿意给我酒喝。”
“他们说和尚不能喝酒吃肉,不然那就是假和尚。”
“可我是真的和尚啊!虽然咱们那座寺只有我们两个人。”
“师傅,我想回家了。”
无人回应。
“师傅,我昨晚上度了几个人。”
“他们走的挺安详。”
“可是为什么杀了人后,我心里不太舒服呢?”
唯有清风回应。
“师傅,我回来了。”
“你那屋子我收拾了。”
“可是你为什么睡着了?”
“师傅,前天我遇到一位读书人。”
“他叫曹子建,虽说他自喻为读书人,可我一点都不信,我瞥见他怀里的书从来没有翻过。”
“我之前还认识另外一位读书人,我就只知道他姓皇甫。”
“他也不喜欢读书,只是老是喜欢舞剑。”
“我也不知道他的剑法到底好不好。”
“师傅,这世道读书有什么用?不如念念经法,修行修行。”
“反正读书人不像读书人。”
“师傅,我最近开始读书了,这些诗词写的真好。”
“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
“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你看看,这些诗词,多么波澜壮阔。”
“可惜我没办法读给你听了。”
“师傅,我今天一拳把道榜第一打入湖底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让着我,反正以前都是我挨揍。”
“这世上现在能揍我的人不多了。”
“虽然他今天没有带剑。”
“我喝了他的酒,答应了他一些事儿。”
“其实事情只是个小事儿,顶多是许久时间都不能喝酒吃肉罢了。”
“师傅,等我过些日子再来给你清理一下墓地。”
“以前我给你说,我不想成佛。”
“其实我是骗你的,哪个和尚不想成佛呢?
“即便我是一个酒肉和尚。”
“不过有一点我没有骗师傅,如果手中没有屠刀,那我怎么放下?”
“我不放下屠刀,何谈成佛?”
“所以,我就自己找了一把刀,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我杀过的人是好是坏。”
“总归他们死后,我都念了一段经文。”
“应该也不会怨我。”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想说的话特别多,可这酒喝得太多,有些想睡觉了。”
“师傅,我想喝酒。”
“桌上有银子,你去山下买些便是。”
“师傅,这酒味道不好。”
“那就别喝了。”
“可是,这脑袋晕晕的感觉,像不像师傅你所说的四大皆空?”
“师傅,我睡觉了。”
和尚此刻完全醉倒在亭子里,周围万籁俱寂,偶有几只飞鸟扑过,却显得更加的寂寥。而湖面依旧平稳,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如果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
那一定是这湖水映衬了这人,是为一幅人物画。
一亭一湖一画,一桌一酒一人。
和尚已经趴在桌上,打起了鼾声,一切都看似那么平稳。
可随着这鼾声不断地起伏,这亭子便开始摇晃了起来,愈来愈晃,先是房顶上有几片瓦砾掉下,而后又是几根圆柱不停地抖动,最后亭子终于还是垮了下来。
只是那位和尚安然无恙。
不知何时,和尚坐在了地上,双目紧闭,面无表情,脸色红润,神清气爽,毫无刚刚的醉酒颓废之意。
和尚嘴里先是开始嘟囔着,没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而后他轻轻的清了清嗓子,双手合十。
只见白鸾城外有一人身披金色袈裟,面露慈祥之意,低吟佛法。
有尊佛立在东南处,名字不详。
佛法拂过小城,人人面露敬畏之意。
曹子建踏着一个酒壶,遨游在上空,他望见东南的那一阵金光,一脸肃穆,朝那个和尚行了一个礼。
太和山殿内,有位道袍男子手拿拂尘,面色凝重。
小书房里,手持一杆鹅毛笔者,面露笑意。
皇宫里,有一人拿着棋子,然后狠狠捏碎。
姑苏州城,一位手持诗书者,起身练剑。
丰古镇里,断臂老头儿懒洋洋地躺在屋顶上,笑看夕阳。
西南的一处山上,一位说话带着西南官话的道士低头算卦。
东北的一座庙上,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和尚,停下了念经。
最东边的一座岛上,身着白裙的女子,笑靥如花。
阁楼里,有一人提着笔,正在思考排榜。
世上再多一位入依通境者。
生而有通,是为报通。投身于人,报于业。
跨入修行,是为修通。修尽功法,缘于行。
知晓三界,是为鬼通。与天地连,通于眼。
倚靠己力,是为依通。得一方界,明于境。
入依通者,和尚一念成佛,道士羽化成仙,儒士超脱万物。
东南处有一无名和尚,挤入道榜第二,位列曹诗人之后,在赤城山王天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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