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徐子威说话,徐子文便抢先道:“明达此来,是要诛杀我们阖府上下?现在北伐消息不明,中枢权威尚在,虽然你开府东南,手握重兵,也会惹下不小的麻烦吧?你真的不怕吗?”
“七兄多虑了。”徐子先哈哈一笑,说道:“赵国公是官家的生父,就算有大罪也不会刑杀,试想建州一战,阵前先逃,丧师辱国,八闽子弟数万人丧命疆场,朝廷也只是将亲王贬为国公,还允赵国公去江陵任副都督,照样是位高权重,威风凛凛,这样的恩遇我怎么会不知,又怎敢胡作非为呢。”
“那你来此是何意?”徐子威怒道:“就是带着人过来摆威风?”
赵王终于开口了,他嗓子低沉的道:“秦王今天对百姓大开杀戒,闽江边过万人嚎哭,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未有如此刑杀之事,秦王也算是敢于开风气之先。有此之事,在这里杀掉堂叔,堂兄弟,又算得什么?不过我有言在先,杀人可以,想叫我父子求饶,那是绝计不能的……”
赵王此时摆出光棍嘴脸,徐子先又怎会信?
世代富贵的人,只有他们立威杀人,绝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人杀。以赵王的身份,只要不是公开举旗造反就不可能有性命之忧,哪怕是天子不在,换了旁支的天子即位,为了考虑名声公议,对赵王这个曾经的天子生父也不好做的太过份……以赵王的身份地位,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眼下这一幕的发生,但不管如何,赵王也是不信徐子先敢杀掉自己,否则以其在阵前先逃,万分惜命的禀性,也绝不敢说出眼前的这一番话来。
“子张兄到了吗?”徐子先并没有答复赵王,反而转头问刚刚进府的林绍宗。
林绍宗风尘仆仆的模样,两眼中遍布血丝。
这阵子在福州城内外搜捕贼盗,逮拿那些相关的官吏武将,这些事是徐行伟主持,林绍宗管执行,虽然没有几天,但这个青年将领已经被福州军民百姓所熟知。
身量中等,相貌平常,但眼神坚毅,行止决断时的果决,都令人印象极为深刻。
今日在江边行刑杀人,主持者也是林绍宗,相信在不长的时间之内消息会传遍整个福建路,林绍宗的凶名,足可止小儿夜啼。
林绍宗本人倒还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但赵王府的牙将在看到林绍宗入内之时,都是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
“子张兄,”徐子先对徐行伟招呼一声,说道:“你念罪状和名单。”
徐行伟答应一声,上前几步,从袖口掏出一张名单,说道:“这是有多人亲供,反复确认过,包括很多相关人等确定之后的名单,王府牙将与贼人勾结,罪状确凿,理当问罪。”
这一下很多王府牙将面色如土,有几人更是惊的将手中兵器跌落在地。
徐夏商颁诏之后,赵王降封为国公,迁往江陵。由于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掌重权,赵王也有些心灰意冷,不复当初掌控福建路之志……江陵的情形复杂,亲王就有好多家,宗室盘根错节,且又是财赋重地,赵王连亲王都不是了,也没有多少财赋,在江陵根本毫无根基,想要有所展布相当困难。
其在福建两代经营,还被齐王压制多年,不得已用投毒之法害了齐王。这事现在已经传扬开来,很多江陵的宗室亲贵对赵王相当不满……宗室之中争斗也是难免,但如赵王这样不择手段,用投毒之法暗害宗亲的毕竟也是不多。
权衡利弊之后,赵王已经决定遣散大半牙将,只带少数护卫至江陵,最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要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赵王能选择雌伏一时,被他遣散的部将却是害怕此后无依无靠,且没有了常项收入,日后恐怕生活会极为困窘,他们向来依仗赵王之势,多行不法,欺男霸女巧取豪夺的事情原本就做的不少,此时将心一横,与贼寇勾结,甚至亲自下手抢掠富户的事也做过,总以为身后有赵王府不会被查察出来,就算有人供出他们,也不会有官吏真的来查,这些小人物总是看不清楚大势,若是赵王还得势,又岂用他们去抢掠民财,赵王失势,他们还敢多行不法,真的是自寻死路。
此时徐子先却是转向林绍宗,问道:“陈家那边的事办妥了?”
林绍宗答道:“办妥了,废靖远侯陈满开府门迎接,后来我宣布罪状,陈敬中冷笑不服,陈敬辅瘫倒在地,后来我说,殿下给他们体面,莫要自误,一刻钟功夫不死,我便当场拿捕,不仅他们兄弟性命难保,还会累及家族……陈满妻李氏哭叫要上来挠抓于我,被府军将士隔挡开了。后来不到一刻钟,陈家兄弟二人都是不能自缢,但其父陈满泣请我帮忙,我想殿下也不欲将事情闹大,便派了几人,送陈家兄弟上路了。”
林绍宗是信佛的,这个战场上坚毅无比的武夫却是笃信佛法,在述说之后,还低声颂了一句佛号。
徐子先微微点头,大致知道了当时的情形。
陈敬中和陈敬辅都是嫡子,陈满却又不止这两个儿子,李氏是正妻,却只有这两个嫡子可以依靠。陈满失了爵位,尚有职官在身,迁居江陵也未尝不是富家翁,还有其余的子嗣奉养,当然是不愿被两个儿子拖累整个家族。
说服儿子自尽不难,但陈敬中和陈敬辅哪能有自杀的勇气和能力?在最后关头,当然是林绍宗派出弓手,两人各按一人,再有弓手于其后持弓而立,用弓弦绞住人的脖劲,扭上几圈,人便无法呼吸,甚至可以把脖子绞断。
“并没有断脖。”林绍宗道:“弓手转了两圈后,陈妻晕倒在地,陈满带人将其妻扶进内院,我看着那兄弟二人断气之后,尸身留给陈家,没有带走。”
徐子先想了想当时的情形,心中竟也是没有多少快意。听完之后,他面无表情的道:“勋贵子弟,如果稍微上进,不管是为官为吏,或是为将,总归是能替国家出力。这两人和我有私怨,但如果不牵扯到与群盗勾结之事,我也不会下杀手……”
林绍宗与徐子先的对话,并未刻意隐瞒,在场的很多人俱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徐子威面色如土,身体也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在场的很多人都看出来徐子威的异常,但并没有人出声,只有徐行伟继续念着名单,然后府军将士上前拿捕赵王府的牙将们。
赵王面色铁青,时不时的冷哼一声,以示愤怒,但他已经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军靴踩踏在他的庭院之中,廊檐之上,一声声的军靴踩踏声仿佛是不停的踩踏在他的脸上,而他却毫无办法,只能默默接受。
此时此刻,赵王父子几人感觉自己的尊严被践踏,就象是被人用军靴不停的在脸上踩来踩去,什么高贵的身份和至尊的血脉,值得什么,眼前秦王府军的长矟和横刀才是最为尊贵的东西!
赵王一直死死盯着那些穿着圆领短袍的武官,他们的袍服和普通府军将士略有不同,用料更好一些,但裁剪也是一样的风格,简洁方便,配上长长的军靴,给人一种简单而有力的美感。他们并未持矟,只是按刀而立,还有一个武官捧刀而立,那应该是徐子先的佩刀,由捧刀人奉刀而立,给人一种强烈的威慑之感。
这些武官中有几个相当眼熟,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应该是当初一直跟随南安侯徐应宾的老牙将。
他们曾经寒酸无比,跟着徐应宾到赵王府来拜会时,赵王最多瞟上一眼,根本未将这些牙将放在心上。
赵王眼中的嫉妒和愤恨之意几乎难以掩饰,但也是有掩不住的惶恐和害怕,他已经准备赴江陵了,岂料在拔脚要离开的时候,脚却是被徐子先给拽住了。
“名单念完了。”
徐行伟合上手中的本子,目光冷峻的扫视了一圈。
大约有三十多王府牙将被府军从人群里拖拽出来,双腿下跪,按在地上不准动弹。
有几个王府牙将试图反抗,毫无例外的被殴打的极惨,府军将士经过严格的训练,单打独斗未必是王府牙将的对手,这些牙将都是赵王从全国各处寻访得来的好手,个人武艺相当出色。但府军以长矟,盾牌,横刀配合,再有弓手于后押阵,几个敢于反抗的瞬间被刺伤后制服,然后被痛殴一番之后,拖拽死狗一般的拉到庭院中跪下。
剩下的王府牙将尚有近百人,他们也是根本未敢有反抗的念头,只是在庆幸被念到名单的人群中,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其余各人等无事了。”林绍宗看一眼那些惶恐不安的牙将们,说道:“先行退下。”
一群牙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带头将手中长矟一丢,金属交鸣声中,那牙将对赵王抱拳一礼,说道:“殿下,末将虽受王府供奉,也曾在战场上替殿下力战,平时看家护院也算勤谨,今日却是要拜辞了。”
“是的,末将也要拜辞,大战过后,我等原本就有些惭愧,岂料王府中人还有人和祸乱地方的盗贼勾结,实在令人无颜对福州父老。”
“属下告辞。”
王府牙将之中,不乏欺男霸女毫无廉耻的存在,当然也有不少谨慎持重厚实朴实之人。徐行伟念完名单之后,很多与此事无关的牙将反而极为愤怒。
群盗滋生就是因为建州惨败,在战场上不是没有牙将想和贼寇拼命,但赵王执意先逃,牙将们只能保护赵王逃离,这是他们最重要的职责。
回想起来,宁不惭愧?
不惭愧也罢了,还在地方上骚扰百姓,胡作非为,请辞的牙将有数十人,看向被执拿的同袍时,眼中毫无同情之意,只有深深的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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