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简站起身来,他身负重责,每天汇总到他的案头的情报堆积如山,委实没有功夫耗在这里,今晚处置李谷这事也是因为王上回福州在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需得处理到位才是。
起身之后,略作沉吟,金简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式。
一个军情人员快步走到蒲家人的身后,手中短刀往其后背心用力一捅。
那蒲家人被两个壮汉勒着,虽然两眼翻白,用死力挣扎,但后背巨痛不减,捅他的人还在后心转动刀柄,这人很快就瞪圆两眼死去,眼中,口鼻,均是流出鲜血来。
“将尸身处置了吧,”金简随口道:“现在尚不是动蒲家的时机。”
众多军情人员哪知大局,蒲家现在潜居泉州,每天都有不少眼线打听消息,除非内外并举,出动大军清剿,否则蒲家势必逃亡。
倒不是担心蒲家逃掉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而是徐子先有意留着蒲家,给他们理应外合的机会,到时候坐实罪名,将蒲家和蒲行风在内,全数连根铲除,这才是徐子先最欲为之事。
眼前之事,对这些军情人员只是寻常事,倒是李谷看的心惊肉跳,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等人,自以为谋划至深,岂料在人家眼里,却是洞若观火,简直是可笑之至。
一念及此,这个一直自诩高明,被逮后还尽量保持腰板挺直的幕僚,也是情不自禁的塌下腰来,似是被人抽走了精气神一般。
金简面露轻蔑之色,也不复与此人多语,只吩咐道:“盯着赵王府,知会郑提刑,用捕盗营的人将赵王府派出人手驱回王府,无得我们王上手令,赵王府连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来!”
……
到了天明时,突闻城中到处是鼓噪喧闹之声,徐夏商从睡眠中惊醒,不觉问道:“城中出了何事?”
随侍的亲信长随已经打听过消息,闻言进内室道:“相爷,是中山王殿下进城了,城中军民百姓听闻此事,一起到城门处迎接。”
徐夏商略有倦意,还是笑着道:“原来是殿下返城,当然不是奔我这把老骨头,应该是奔着老夫手中诏旨来的。”
亲随笑道:“当然也是仰慕相国,相国是宗室长辈,又在京师为相国多年,且对中山王殿下多有提携……”
“这些旧事不要多提。”徐夏商摆手道:“此后老夫想在福州安居,少不得要仰仗中山王了。”
话虽如此,徐夏商还是有些矜持,毕竟如眼前亲随所说,海内名儒,多年相国,回乡乡居,当然是想过几天舒服日子,此时徐夏商也是略感自得,毕竟眼光还是有的,若不是当年对徐子先多有提携,现在的局面便是有些尴尬了。
在徐夏商洗漱换衣的时候,城中的喧闹声越发响亮起来,这也使徐夏商略有明悟,看来自己在此前的情报并不充足,中山王徐子先在福州的声望之高,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昨日徐夏商入城前后,围观的百姓极多,人们对这个传言中的儒宗名臣,四朝老臣,致仕相国确实充满了好奇和敬畏,相当多的官吏,士绅,生员,都表露出了这一点。
但如眼下这般,阖城欢腾,欢呼之声几乎冲破云霄,两相对比,七十余岁的老相国在家乡人眼里的威望不及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亲王,徐夏商想一想,几乎是略有尴尬。
不过转念之间,心态也是平定下来。
福州前一阵被围,贼寇凶残暴戾,若福州城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不提李开明这股流贼,便是颜奇那股海盗来犯,整个府城不也是人心惶惶吗?
思虑之后,徐夏商反而略感低沉,秉持国政多年,虽未登顶成为左仆射,也就是文官第一人的左相,但毕竟也是右相国,手握实权,国计民生,却是在自己的操持之下一天不如一天。外患不止,内忧又是频繁,真的是不知道大魏还会滑到哪一步?这其中固然和当今天子的刚愎自用,操切急燥,处置军政事务水准低劣,且不会识人用人有关,但总体来说,大魏民气不振,官风败坏,也非尽是崇德年间之事,所有的文官武臣,还有文宗以下的天子,怕是都脱不得关系,也不能全数推到当今天子身上。
所幸便是东南尚有中山王!
待徐夏商换上展脚幞头官帽,紫色圆领官袍,系上玉带,挂上金鱼袋等蹀躞七事,虽须眉皆白,腰身略躬,国之重臣的形象也是尽显,此时外间喧闹声已经至文儒坊外,不久后林斗耀,杨世伟,郑里奇,萧赞,赵德邦等大吏齐至,众官都是衣饰讲究,林斗耀当先对徐夏商道:“罪官还要请老相国至安抚使衙前主持颁诏大事。”
诏旨中也是有对赵王,林斗耀,刘广泗等人的处置,是以眼前这事,却非林斗耀这个福建路安抚使可以主持了。
坊门前车马早备好了,捕盗营和府衙差役来了过千人维持秩序,人群象是水流一样,自中间被开辟出道路,徐夏商与府城高官经过之后,人群又如水流一般,再次汇合在一起。
待至安抚使衙之外时,人群聚集更密,这里是府城中心所在,方砖铺地的广场极大,有不少牌坊,石碑,亭阁一类的建筑。
这座坐北朝南的官衙就是福建路的重心,占地在三十亩左右,外间的广场也有十来亩大,对面就是学宫,左右两侧一处是提刑使司的衙门,另一处是制置使司,几座衙门加起来占地极广,也是福建州诸军州的统治中心。
此时各衙门之外的空地都站满了人,当徐夏商到时,眼前却是一片空地。
大约有过百骑兵,持矟牵马而立,四周并无人敢于拥挤……这并不奇怪,以徐夏商的经历,虽是文官,亦曾任过安抚使之职,驭将使兵的经历也是有过。以徐夏商的经历和眼光来看,也是为眼前的骑士所惊。
诸多骑兵都是面无表情,两眼锐利而冷漠,四周的人群虽然热情,这些骑兵却只是用警惕和冷峻的眼神看向四周,这使得很多士绅百姓都不敢过于迫近,人们都被这些骑兵身上的肃杀之气所惊……
除了持矟之外,这些骑士也多半持盾,有几十骑摆开成扇形,将一人多高的大盾半举,这样就算远处有冷箭射过来,也会完全被巨盾给挡住。
徐夏商注意到细节,这些骑兵身上多半都有血污,有一些骑兵和战马身上的污迹已经干涸凝固了,黑紫色的血污痕迹相当显眼,也是相当夺目刺眼。
至于铠甲上的刀砍斧削的痕迹就更明显了,这些骑兵多半穿着一体锻打的铠甲,很多人的铠甲前端被扎出或刺出明显的洞口,还有很多或长或短的划痕……
“明达,你的部下看起来是经历过苦战啊。”
徐夏商也是多年未见到这些狼群般的军人了,他曾经任秦凤路安抚使,部下将士与西羌或北虏交战时,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也是凛凛有杀气,这种气息看起来象是文人夸张,其实不然,是相当显然和可以确定的事。
但秦凤禁军论气息不逊,论体格还在闽人为主的府军之上,只是这种队列齐整,军伍肃杀的格局,便是秦凤禁军也明显不及了。
当徐子先笑意吟吟的走过来对徐夏商行礼之时,老相国也是相当的感慨,接连夸赞道:“怪不得中山府军无往不胜,果然明达你的麾下,皆虎狼之士也。”
“老相国过奖了。”徐子先长揖躬身,礼数甚恭。
这位须眉老人的操守,品格,还有其在福州会形成的对才智之士的虹吸作用,也是相当明显,当是一大助力。再者,当初徐夏商对徐子先的照拂也不是假的,徐子先初起时,不过是一落魄侯府的世子,无权无势,亦无财力,若不是得到老相国和齐王殿下的赏识,崛起才如此之快,若非有眼前老人,怕是现在尚不能及此。
是以虽然徐子先也是着紫袍,论品阶只逊眼前老人一级,不过他还是执礼甚恭,并没有大胜归来并且将获开府重权的骄傲姿态。
不远处陈笃敬也是微微颔首,对眼前这个女婿他当然是满意到了极点。战功赫赫,无往不利,这是男儿中的第一等好汉子了。
“明达多礼了。”徐夏商微微动容,白眉挑动几下,走上前去,执住徐子先之手,说道:“老夫将在福州养老,此后荣辱,悉托付给明达了。”
“老相国放心,安心。”徐子先从容道:“此前提携之恩是私恩,使老相国这样的海内人望,四朝老臣安居,则是大魏掌兵开府亲王的职责,于公于私,均当如此。”
至此徐夏商微笑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老夫当于此颁诏了。”
徐子先点了点头,继而略退数步,等着徐夏商开读颁诏。
此时不待捕盗营的厢军喝斥,或是挥鞭恐吓,所有围观的士民百姓,俱是屏息静气,等候颁诏。
本朝自国初以后,已经无有宿将名臣开府,更不必说亲王开府。国初之时开府的诸王,大臣,诸将都是国史之上的名臣,用民间的说法便是图形凌烟阁,其后二百余年,天子守国门,宰相治中枢,枢使驭禁军,地方安抚,制置,提刑,转运四使分享民政,律法,军事,财赋诸务,然后巡按掌监督,权责分明,地方政治运作畅通,当然更不必再设开府,以免成尾大不掉之势。
徐子先以亲王之尊开府,形同诸侯,是以在徐夏商准备开读之时,在场所有人等俱是屏息静气,气氛亦是有些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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