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善光背着鱼篓,兜着野菜,走在火焰一般的艳红里,有种沉甸甸的喜悦。
杨瀚自然是走在后边的,负着双手,步态悠然。
小谈跟在杨瀚的后边,时而想起自已对杨瀚的图谋,便偷偷瞟一眼他的背影,有些紧张,担心被他看破什么。
这么多日子朝夕相处下来,做为一名优秀的刺客,她又在认真地观察杨瀚的举止、习惯,对他自然比谁都了解,她知道,这是一个精明的男人,可不那么好骗。
忽而她又想自已一旦计划成功……脑海中便迅速掠过许多少儿不宜的画面,她的脸便开始红,一如高及腰侧的映山红。
快走出那片火焰时,小谈忽然想到今天是朝会的日子,许多世家公子应该早就候在勤政殿里了,可大王仍然这么悠哉悠域地走着,心中便有些不安。
小谈有心提醒一句,可是看到杨瀚安闲的神态,忽然又说不出口了。
向阳的山坡上就是宫墙外,宫墙外是一片梯田,一道道梯田层叠而上,就向仙人润饱了墨,信笔挥就的一副图画。
那绿的是秧,黑的是埂,道边的桑椹树上已经结满了果子,只是果实都还没有成熟,现在还是白中透绿的模样。
看着那果子,小谈就一阵牙酸。
这桑葚很好吃,初生是白里透青的,然后就渐渐被阳光染红,等它彻底成熟的时候,就从红到发紫,紫至发黑,吃起来是一点酸味儿都没有的。
但它其实还是有酸味儿的,如果吃太多了,当时不觉什么,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会感觉所有的牙都软了,比豆腐还软。
去年桑葚成熟的时候,她看小甜吃的欢实,她也吃了很多,晚上吃饭的时候,咬块豆腐都感觉牙要倒了。
想来只是感觉,牙是不可能真的软成那样子的,但那酸爽的感觉,她都不敢拿手去捏一捏她的牙齿,看看是否真的比豆腐还软。
几个小太监和更多的宫女穿着适合劳作的衣衫,正在田间劳作。
穿青衣的太监和穿彩衣的少女行走在田间,就像花瓣上翩跹的蝶。
这里种的是冬小麦,十月份种的,再有两个月就会成熟,如今正是麦子返青的季节。
看到那长势良好的小麦,想到整个宫里只有自已是喜欢吃面的,杨瀚大王就种了这么一片麦田,谭小谈忽然满心欢喜。
“长势喜人啊!现在清闲,也就是浇浇水,除除虫、施施肥了,我们就安心等着收获吧。”
杨瀚站住脚步,看着那麦田,微笑地说。
田间的少女和男人看见了他,都原地拜了下去,于是就见一个个人先是隐于麦田,再一一出现。
自从褚女官被赶走,何善光接管大内,规矩就渐渐建立起来了。
久之,宫里的人对于杨瀚的敬畏也就自然形成了,笑话还没有变成神话,但已渐渐不像笑话。
谭小谈心情极好,想到到了收获的季节,想到她揉的馍、摊的饼、做的面,包的馄饨,心情就更好了,于是她悄悄咽了下口水,一语双关地笑问道:“那么大王何时收获呢?”
今时不同往日,既然要在他这条船上坐一辈子,这船是能乘风远航,还是被一个浪头打入水底,她就得关心了。
杨瀚眯起了眼睛,一阵风来,麦浪涌动着,就像船头的浪。
杨瀚缓缓吐出五个字:“我想……得三年。”
一年奠基,两年培育,三年收割,可以了。
这不是韭菜,不能一茬一茬地割,再让它一茬一茬地长。
这是麦子,一拨就得割干净了,然后,根也刨了。
所以,三年并不算长。
现在,已经过去一年。
谭小谈想了想,说道:“我听说,祖地有一种鸟,出生三年,不展翅膀,不飞不鸣。
三年不展翅,是为了羽翼的成长,三年不飞不鸣,是为了观察世间万物。
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等到那一天,也是等三年。”
杨瀚乜着谭小谈道:“就显你读的书多!”
谭小谈歪着头向他一笑,小有得意。
何善光兜着菜,背着篓,茫然地站在他们旁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杨瀚走出几步,忽又停住,再度扭头看向小谈,目光有些审视。
谭小谈心中一跳,便有些心虚:“怎么?”
杨瀚道:“你今天显得有些奇怪。”
谭小谈心更虚了,忙指着一旁的麦田道:“这不是……因为麦子快熟了么。”
……回到宫里,大甜马上像只花蝴蝶似的迎了上来:“大王,各世家公子刚刚在勤政殿里又打架啦,您快去看看吧,大王去钓鱼不久,他们就来了,这才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他们已经打了三架了。”
大甜说着,飞快地瞟了谭小谈一眼,目光透着嫉妒。
大王为什么喜欢整天带着她呢?
难道是因为瀛洲女人比较骚?
一定是!谭小谈收到了大甜有些敌意的目光,抬眼向她一瞥,不屑。
杨瀚的这个王宫,四面有洞,八面来风,天晓得哪个不开眼的部落头领一时脑抽,就会派个刺客来杀他?
放眼整个咸阳宫,真正的高手就本姑娘一个,他不跟我形影不离,难道带着你啊?
你会干什么?
你会叫啊?
杨瀚举步向勤政殿走去,小谈没有继续跟大甜“眉来眼去”,马上也跟了上去。
最近,世家公子哥儿们当着杨瀚打架乃至打群架的事儿越来越多了,这个现象早在杨瀚的预料之中。
他从没有授意徐海生、司马杰那边或者羊皓那边刻意地去挑拨、怂恿别人,那样太容易暴露,不可能永远不露马脚。
如果是外人,偶施计谋,得逞便走,那倒也无妨,他还要跟这些人一直打交道下去,那就不能用这样的手段。
但是随着整个三山的变化,这些矛盾冲突必然会产生。
以前,大家各立山头,根基之地都在易守难攻的险要所在,以此躲避龙兽。
在生产方式上,同样因为龙兽的存在,他们没办法大力发展农业,只能以狩猎、采撷和捕捞为主,而这种生产方式是养活不了聚集在一起的大量人口的。
所以,即便是他们自已的部落,也要分散出去才能保证供给,周围怎么可能有其他势力犬牙交错?
至于部落之间互通有无的商业行为,更是十分脆弱,只有规模极小的集市,交易方式也是极简单的以物易物。
工业则完全是自给自足的小作坊,毫无规模。
现在,各个大城筑起,大量人口集中,农业开始发展。
三山洲以前虽然没有自已的工商业,可他们那些当首领的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有人年轻时还曾游访过三大帝国,自然明白这些城池建立,必然会兴起工商,所以早早就有人开始布局。
可是与这种种变化相对应的制度、法律则统统没有,而且任何一个部落即便制定了规则、制度,最多也只能在其内部通行,不可能获得其他部落的认可。
于是各种冲突、矛盾开始频繁出现,且根本无法调和。
在勤政殿上打一架,最多是出出心头恶气,对于解决问题同样毫无帮助。
他们一旦动手,他们背后的各部首领就会对其他部落采取制裁,而其他部落当然会进行反制,然后,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就会打成死结,而且无解。
可社会一旦向前走,是无法回头的。
而且,发展工商,他们才能获得更多利益。
利益推动他们必须变革、必须前进,要前进就要有所有各方认同并遵循的制度,谁来主持这件事?
能服众的人才能主持这件事。
能主持这件事的人必然服众。
杨瀚走进大殿的时候,发现椅子碎了四张,还有两张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边,也是坐不得人了。
堂上的公子们有的帽子没了,有的衣服破了,有的鼻青脸肿、有的掉了牙齿、有的鼻子里塞了小布条,其形其状,很是赏心悦目。
杨瀚没有理会拥上来告状的他们,径直走向王座。
当他坐下来时,有六七个公子发现自已没了座位,便只能站在那里。
杨瀚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们,半晌没有说话。
一开始大殿上还有些嘈杂叫骂声,渐渐的,各家族的公子们发现苗头不对,声音便渐渐轻了,直至一片寂然,悄无声息。
杨瀚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端起何善光送上来的香茗,轻轻地呷了一口。
一盏茶快喝到一半的时候,那些还坐在椅子上的公子开始不安起来,他们左右看看,看着那些站在那儿的人,有些如坐针毡,慢慢的,便有人悄然站了起来。
有一个站起来,便有更多的人自觉地跟着站起来,当所有人都站起来之后,杨瀚才沉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些椅子,都是寡人亲手打造的,你们呐1一个个的可真出息!”
杨瀚一拍几案:“何善光,把椅子都撤了!”
何善光立即一拍手,侍候在殿上的小太监马上冲过去,把一张张碎掉的和完好的椅子都搬走了。
杨瀚道:“椅子是用来坐的,既然你们把它当成武器,那就不用坐了。
何善光,以后殿上面君,一律站着,不再摆放椅子、蒲团。”
何善光恭声道:“是!”
殿上众公子中也不乏精明者,隐隐觉得大王似乎是在借题发挥,只是这个念头隐隐约约地升起来,还没等他们予以深思,杨瀚又说话了。
杨瀚道:“谁先说说,因何争斗,寡人来替你主持公道!”
徐诺的堂弟、徐家公子徐不二马上一挽袖子冲了出来:“姐夫,我先说!”
杨瀚端起茶盏,拨了拨茶叶,心想,是时候制定一部《三山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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