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包的到来,如同一头饿狼闯进了猪圈。
更重要的是,他还带来了一批狼崽子,甚至这里面还有白眼狼崽。
那些青衣学子,可是有一部分是世家子出身。
世家的那些手段,根本就没有办法瞒得过他们。
更可怕的是,石包可是全程经历了河东事件,他不但亲眼看到某只黑手是如何在河东挑起滔天大浪。
更是从某位关姓将军手里,略窥山门不传之秘。
可谓是既亲身实践过,又略懂理论。
比如说,石包可能不懂什么叫土地改革。
但他知道,老百姓对田地的热爱是狂热的。
莫要看世家豪族平日里对他们多有欺压,除非迫不得已,被逼到再无生路,否则他们只能默默地忍受。
但只要有人愿意给这些百姓撑腰,承诺给他们分土分地,他们就敢豁出性命。
谁给地,就跟谁走。
这是关中老农当着中都护的面说的话。
又比如说,石包可能也不懂什么叫群众运动。
但他知道,平日里被世家豪族视视若草芥的百姓庶民,一旦豁出去,那将会爆发出极为可怕的力量。
只要能把百姓发动起来,莫说是世家豪族,就是横扫一切魑魅魍魉,亦不在话下。
根据某位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热心群众的举报,石包派出了精干人手前往冯太公族中调查,说是要还冯太公一个清白。
谁料到某位小白眼狼崽子无意中发现,冯太公院子里的土,有些古怪。
于是掘地三尺,发现了好几个箱子。
箱子里除了有金银珠宝之外,还有地契和帐本。
这些地契和帐本,正是属于附贼的冯氏族人。
更重要的是,里面还找到契书,说是把名下的庄园田产,全部转到冯太公这一支的名下。
这一下可就捅了马蜂窝。
原本笑眯眯的石中郎将,在得到消息之后,当场就是变了脸色。
立刻下令,派出了大量的人手,不但查封了冯氏的所有产业,而且还把冯氏有名有姓的人物,全部控制了起来。
与附逆的贼子暗中相通,这不是通贼是什么?
这可是大事!
上党之变,还没有过去呢。
谁不怕再出个什么纰漏?
一时间,冯氏人人自危。
而冯太公的府上,则是一片凄惨,愁云惨澹。
冯太公如同老狗一般,瘫坐在地上,浑浊的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正在记帐的年青学子,目光如刀,带着仇恨。
若是目光有杀人,年青学子此时身上恐怕早已满是窟窿眼。
“你们裴家,好歹也是河东大族,与我们冯氏也算是略有往来,你这般做,难道就没想过自己家族?”
“你亲手灭冯氏,难道就不怕日后有人要灭掉你们裴氏?到时你可就悔之莫及!”
冯太公半是威胁半是带着恨意说道。
亲手把冯太公院子里的箱子挖出来的年青学子,记录完一批,这才转头看向冯太公,叹了一口气:
“冯太公,你要明白一件事,时代变了!”
若是上党之变,当真能成功,乃至魏贼能拿下并州。
说不得自己还真有些犹豫。
但司马懿前期那么大的优势,最后却在太原不战而逃。
自己跟着大军进入上党,魏军竟是连抵抗都没有多少。
越是这样,越是只能表明一件事:天下大势,真的已是不可逆转。
“什么意思?”
冯太公听了对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不禁问了一句。
看着冯太公不明所以的样子,裴姓年青学子笑了笑,摇了摇头,也不过多解释。
对方这副模样,和自己当年何其相似?
不到长安,不见大汉维新,不知天下之变。
看到对方似乎不愿意多说,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些许怜悯,感觉受到了侮辱的冯太公又咬着牙问道:
“你难道忘了当年河东发生过什么事?”
“我没忘啊,我一直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年青学子低头继续记录,随口说道:
“但那又如何?我不过是裴氏旁枝,若是没有当年那件事,我这辈子,家中最多也不过勉强能吃饱饭。”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手里的文件本:“哪来的机会能进入皇家学院读书?”
河东裴家的宗房,早就被清洗了一遍。
裴家家主裴潜,现在是大汉镇北大将军,平阳县侯,领兖州刺史。
家主的庶子裴秀,是大汉中都护的弟子。
现在裴家谁不知道裴秀就是下一代家主?
因为宗房已经没人了。
准确地说,有资格接替家主之位的,要么不见了,要么主动放弃。
至于宗房在河东之变里出了什么事……
他不过是旁枝的庶出,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最多,每年扫墓祭祀的时候,给宗房多上点祭品就是了。
毕竟,若非宗房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他们这些最底层裴氏子弟哪来的出头之日?
听家里的老人说,现在河东和太原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都憋了一口气,巴不得河北关东那些大族都去死。
既然上党的冯氏,追随魏贼而背叛大汉,那自然也是要被弄死的河北关东大族之列。
什么愧疚之心?
可笑!
“汝好歹也是姓裴,出去也算得上是世家子弟,为一己之私,竟能说出此等话来,与禽兽何异!”
“你就没有想过,自家祖上,为了宗族子孙,披荆棘,历万难,方有今日。”
“你现在却说出这等事,尚有何脸去面对祖宗?”
冯太公怒骂。
年青学子叹了一口气,不再解释什么。
冯太公所言,其实也没有什么错。
谁都想着自己家族能延绵万世。
但还是那句话,时代变了啊!
以前做法,已经行不通了。
但年青学子也理解冯太公,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认识到什么叫大势浩浩汤汤。
更是少有人相信,此时正值百年大变之初。
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大笑:
“冯太公,我底下这些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你又何必对他们这般恶言相向?”
伴随着话音,但见石包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看到石包,冯太公更是如同见到了杀父仇人一般。
但见他勐地站了起来,指着石包骂道:
“你……你……老夫跟你拼了!”
骂不出来,然后就直扑上去,似乎是想跟石包拼命。
只是年岁已高的冯太公,血气尽衰,又如何是石包的对手?
但见石包一伸手,便把冯太公拿住,笑道:
“冯公,你这可是行刺?行刺朝廷官员,可是犯死罪的。”
冯太公惨然一笑:
“死罪?现在冯家如此境地,皆是老夫湖涂所致,老夫如今与犯死罪又何区别?”
看着冯太公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模样,石包却是轻笑:
“冯公言下之意,看来是承认确实知道冯氏一族中,有人附逆了?”
冯太公显得有些追悔莫及,面对事实,他不得不承认道:
“没错,族中有人助逆一事,老夫确实知情。”
说着,他抬头看向石包:
“事到如今,老夫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们举事之前,老夫是提前知道消息的。”
“甚至可以说,族里有人欲行助逆之举,老夫是默认了的。”
“助逆之人已逃往他处,将军若是想要追究,且就追究老夫吧!”
冯太公盯着石包,眼中露出些许的讥讽之色:
“反正老夫也活了这么久,该享受的,也早就享受过了,何惧一死?”
听到冯太公一心求死,就连一直低头做记录状的年青学子,都忍不住地转头看过来。
谁料到石包再次轻笑,声音越发地柔和起来:
“冯公这是要激我么?”
“岂闻激人求死?”
石包看到冯太公如此模样,反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冯公真是好算计!附逆的人跟着魏贼跑了,留下来的人里,又有冯公主动站出来承担罪名。”
“如此一来,轻则冯公一人受罪,重则最多不过是连累贵府,至于冯氏其他人,仍能平安无恙。”
说着,石包亦是像冯太公那样,眼中露出讥讽之色:
“冯公,我之言,对也不对?”
听到石包的这个话,冯太公原本一心求死的澹然模样,登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犹如被捅了肺管子一般,嘶声大叫起来:
“你胡说!”
石包看着冯太公的激烈反应,含笑不语。
见到石包的笑容,再想起前几日此人在大街上,亦是对自己这般笑。
冯太公心里不由地就是发寒,只听得他颤声道:
“石将军果真欲行株连之事乎?”
石包仍是笑而不语。
“石将军,我冯氏一族,与你近来无怨,往日无仇,你为何竟是连一丝活路都不愿意给吾等?”
冯太公看到石包仍是神色未变,眼中不由地露出绝望之色:
“石将军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将来被人攻讦?”
天子未曾下令,臣子就私自行株连之事。
此等行为,将来说不得就会成了僭越之事。
听到这个话,石包终于开了口:
“冯公言重了,大汉向来重律法,株连之事,吾岂敢私自行之?”
重法依法,乃是丞留下来的规矩,石包岂会不知道这一点?
“冯公莫不是忘了,我曾经说过,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轻易冤枉一个好人。”
但见他悠悠地说道:“冯氏一族,有多少人牵连其中,那得看最后清查的结果。”
“所以啊,”石包凑近了冯太公,缓缓地说道,“冯公你最好回忆一下,想想冯氏究竟有没有忠于汉室的人。”
“也免得你们冯氏一族,就此彻底没落,再无起来的机会,对吧?”
冯太公浑身颤抖着,张了张嘴,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太公府内被掘地三尺。
府外,则早已是流言满天飞。
不少人家皆是惶惶不安。
听说,那天当众揭发冯氏的不知名热心百姓,最终得到了官府的奖励。
听说,还是听说,因为此人不想暴露自己,所以把奖励的田地折算成钱粮,竟然也被允许了。
不少人都在打听这位不知名热心百姓——特别是那些与冯氏往日有联系的——可惜官府守口如瓶,竟是只字不提此人的名字。
如果说,石包在长子城当众的宣言,可喻“城门立木”。
那么某不知名热心百姓之事,则算得上“徙木立信”。
一时间,此事被炒得沸沸扬扬。
那些豪族,这些日子以来,如芒在背。
因为有不少目光,总是或在明里,或在意里,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们。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怕是那扒皮恶狗还没找上门,我们自己族中的人就首先受不住了。”
某个大院子里,有人满面焦虑。
“再等等吧?”有人迟疑地说道,“现在谁也不知道,那恶狗的胃口有多大……”
话未说完,就有人抢道,“还等?那恶狗都把冯太公府上都抄了!他的胃口有多大,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也有人不耐烦地回答:“不等?不等你有什么办法?就算看出来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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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还想要举兵造反?
没看到连魏国的那些贼兵贼将,看到汉军过来,直接就跑了?
更有人叹息:
汉国……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这副让人看不懂的模样?
在此之前数百年以降,不管姓曹还是姓刘,称魏还是称汉,世卿世禄也好,察举征僻也罢。
谁想要当天子,不都得从大姓里选贤才以辅左治国?
若不然,难道要靠那些泥腿子吗?
更始帝刘玄是个什么下场,刘禅就不能好好看看,吸取教训?
特别是后汉两百余年以来,官府想要稳定地方,不都得依靠他们这些乡贤?
像现在扒皮恶狗的做法,简直就是比更始帝时还恶劣!
贱民就是贱民,毫无见识,不知何为治民。
有人在角落里怯怯地低声说了一句:
“那日石将军好像说过,只要主动前去投桉,可酌情减罪?”
声音很低,但却是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良久之后,有人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
“吾等又没附逆,投什么桉?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说不准?看看冯家,冯太公当时也没在明面上助逆,是另一支族人干的,现在能逃得掉么?”
“知情不报,好像是与附逆同罪吧?”
“知,知情?我们肯定不能知情啊!”
“你这不是把石扒皮当傻子了?”
“那,那就知一点?”
“对,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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