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下去吧。”
张公公见主子“玩腻”了,
就示意两个嬷嬷将两个小主子给带回去。
姬成玦坐在书房椅子上,看着被抱下去的一儿一女,笑道:
“以前不懂,为什么长子在家里最得倚重,得家族资源最多,而幼子,往往最受宠,现在明白了。
这长子呢,是当爹的第一次当爹,满心欢喜的第一次都在这上头,对长子的期待,长子身上所承担着自己的希翼,自然也就最多。
等到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出来时,
这一开始的新鲜劲儿就没了,一而再再而三,也就这么着了吧。
无非是族谱上,自己下头又多了几个名字,无非是吃饭时,饭桌旁,再多双筷子。
对于咱们这种家庭的,有些时候都不见得在一起吃个饭,也不用亲自去喂养,这感情,能不淡薄么。
至于这幼子,差不离是老年得子。
中年之后,再青葱的大树,终究要化枯木了,早些时候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成人。
这孩子长大了,就不好玩了,没小时候可爱,看着还心烦,每天一双双眼珠子地盯着你,就像是在盼着你早点死,好争你的财产。
而这时,不谙世事的小儿子,对他? 是没什么期望的? 至少,不会有太多? 但这就真的像是在养孩子?
养条狗,养只猫? 养只……玩物,自然得宠。”
张公公不敢搭话? 只是陪着笑。
因为自家主子看似是在说他自个儿? 实际上,很可能是在影射陛下。
大皇子的名字,叫无疆;
之后的皇子名字,都是按“成”字辈来排的。
这就足以看出在大皇子出身时? 燕皇对他所寄予的厚望。
且自幼就让大皇子生养在军中? 和丘八汉子们一道玩耍嬉闹长大。
这自古以来啊,凡是能沾染上军权,能够外出带兵打仗的皇子,就绝对是受宠的。
你要说什么因为不待见你,所以不想让你待在眼前儿? 故意让你领兵出去打仗,谁信?
如果不是老大第一次望江之败? 折了威信,差点断了大燕横扫诸国的起势? 最后又娶了蛮族公主,现如今? 自己主子的争位对手? 除了太子之外? 必然还要加一个大皇子。
且越是到这个时候,出身军旅的皇子,优势反而越大!
因为大燕现如今军方势强,一个自家背景的皇子登基,自然可以确保军方在未来的利益。
而七皇子姬成溯,也的确是这些年来最受宠的一位。
不过,张公公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子,明日的大朝会,是否………”
“照旧。”
“是,主子。”张公公应下了。
“父皇不是没驾崩么,呵呵,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算是硬挺着,就算是用什么银针刺穴的方法,父皇都不会允许自己在蛮族大祭祀面前吐血漏怯的。
如果实在是撑不住,父皇甚至不会出面,既然出面了,父皇拼了马上驾崩,也会在驾崩前一刻,维系好他的体面。
吐个血而已,
让他们高兴高兴,
说到底,
还是糊弄他们玩儿呢。”
姬老六这不是猜测,因为他是用陈述的方式说的,完全就是笃定。
越长大,越像是他父亲。
别的不提,光是一个“以己度人”,就足以让他在揣摩圣心方面,甩其他人好几条街。
“主子,陛下是故意的?”
“故意的,示敌以弱,这是要麻痹敌人。”
姬成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道,
“前阵子户部的一些账,看似没什么问题,押解北封郡的钱粮和军需,乍看,也没什么问题,但一些料子上,却多了一些。
不是很起眼,但却嗅出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
兵器的养护,弓弦的护养,士卒霜冻的防护,北封郡油脂其实不少的,但需要加入一些其他的材料才能将油脂调制成可以让士卒在凛冬寒冷季节下于野外防止皮肤冻裂的药脂。
类似这种的细节,还有不少。
再者,孙有道是如何猜出来的?
靠的,还是个帝王心术。
没道理孙有道能猜出来,身为燕皇肚子里蛔虫的姬成玦会毫无察觉。
带着特有的目的性去找证据以佐证自己的猜测,很多地方,就能寻到蛛丝马迹去对号入座了。
姬成玦拿出一瓶“醒神露”,倒出一点,擦在了自己的眉心位置。
这时,
书桌下传来了“哆哆”的声响。
张公公马上上前,走到书桌边。
随即,
笔架子下开了一个口子,一张纸条从里头被投递了出来。
张公公拿起纸条,展开,
道;
“七皇子被陛下安排在了养心殿侍病。”
姬成玦闻言,点点头,笑道;
“淑妃现在,估摸着得高兴得趴床上又哭又笑吧?”
姬成玦这是一句玩笑话,
他猜对了;
这并非是运气好,
而是意味着他身为皇子,却将那位淑妃的性格和习性,早就摸得很清楚了。
只有你真正熟悉和了解一个人,那个人在你面前没有秘密时,才能随口就猜出她的反应。
张公公开口道;
“主子,奴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的,换做以往,不应该更觉得害怕么?”
“是该怕的,有明贵妃的例子在前,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她是怕了太久了,这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日子,把人折磨得够厉害,冷不丁得来这一出按理说应该是惊喜交加的事儿,惊,已经麻痹了,就剩下喜了。
再结合一下父皇宴会上吐血的一幕,会给她一种感觉……苦尽甘来,天亮了。”
姬老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笔架,
其实,
这类讯息传递的方式完全不用这般复杂。
但正是因为当初姓郑的说过,他喜欢那种人坐在那里,讯息通过管道自己被投出来的感觉,会让人觉得很有腔调。
姬成玦笑话他那是脱裤子放屁,
连自己家的书房门都无法做到敲门而入,那还想着在下面挖地道?
他的王府,是自己筛选过一遍又一遍的,早就确保安全的了。
但他还是按照姓郑的说法,这样做了一个铜管子。
明明可以推开门,送进来的信笺,偏偏要过这么一手。
可能,
脱裤子放屁,
才是一种真正的生活态度?
这时,
书桌下面又传来了“哆哆”的声响。
而后,
和先前一样,一张信纸从笔架下面的口子里被投出来。
张公公上前翻看,
禀报道:
“主子,陛下让四殿下率军入驻宫内,提领宫中防务。”
姬成玦伸手,拿起桌上盘子上的一块话梅,送入嘴里,
笑道;
“老四,估计得吓瘫在地上。”
“哆哆……”
又一封信被投送上来。
张公公拿起信纸,看了一眼,
禀报道:
“四殿下收到旨意提领宫中防务,被吓瘫在了地上。”
“呵呵呵,哈哈哈哈啊………”
姬成玦笑了起来。
这情报的投递,并非意味着一个人投了两次;
而是两个人,在短时间内,都投了,且以最快的速度,先后送达到了这里。
第一个,应该是曲公公身边的人,至少,也得是曲公公的心腹,甚至,曲公公可能知道他有这个心腹,且选择了默认。
大内的宦官,还是红袍太监,混到那个地步,哪个不是人精,都是当着别人心腹再反踩别人上位的主儿,岂能那么好掺沙子?
论整个大内,宦官和尚宫之类的,姬老六的关系,绝对是诸皇子之中最好的一个。
但他,
不是开拓者,他是这份关系的维护者;
真正缔结这个关系的,
是他的母亲。
要知道,现在能在大内当上红袍大太监的,十个里头有八个,早年是王府或者东宫里头的老人。
在他们还是年轻的小宦官时,在他们还最战战兢兢最谨小慎微时,
在他们还最稚嫩最容易被感动被感化时,
是那个女人,
用财力,
不,
也不是财力,
不仅仅是给钱,而是给予了其他的一些比钱财,更容易让人被感动的东西,钱财只是附加品;
是那个女人,在那时,就为自己的儿子,打下了一段铁一般的香火情。
宫内生活,是灰白色的。
不少大太监小憩时,或者看着烛火发呆时,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生平的一些温暖画面,这是人之常情,痛苦的事情,谁会喜欢没事做搁那儿反刍?
而那种温暖的画面里,必然会有那个没有丝毫架子笑起来很温暖和煦的女人。
另一个消息,自然是来自四皇子身边的人。
能够看见四皇子最狼狈模样的人,必然是进来后,搀扶他起来的亲信。
“主子,陛下让四殿下提领宫中防务,是为了什么?七皇子也是,这是要将所有皇子拉进来,打擂台么?”
姬成玦摇摇头,
道:
“老四既然那天在烤鸭店说了,他不会去争那个位置,那他就必然和那个位置无缘了,这是连小七都不如。
无论是父皇,还是两位王爷,都不会允许一个关键时刻没担当的皇子来坐这大燕未来的龙椅的。
颖都那边的消息还没传来,但我觉得,冉岷应该要升官儿了。”
“主子,陛下这是………”
“当爹的,再不心疼儿子,但终究也是自己下的蛋,呵呵。”
姬成玦伸了个懒腰,
又取了一颗话梅丢入嘴里,
“这是怕我狗急跳墙吧。”
“陛下这是在防着主子您?”
姬成玦的眉毛微微一挑,
道:
“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
“不过,孤就是要他亲眼看看,明日的大朝会,孤是怎么把他立在身前的太子,给打下来的!
老爷子一世英名,
但就是有一点,
他是没办法的,
他去后园荣养太久了,这次回来后,又不可能大动干戈去清理。
现在,
是老爷子最怕的时候,
他不仅想要开创一个更好的局面,同时,还会小心翼翼地将眼前还不错的局面给保护好。
当年,
南北二王军队入京,
其实,
门阀已经服软了,形式比人强,老爷子完全可以从容收拾,但老爷子不,他偏要马踏门阀,一举清扫个干干净净。
现在的他,
没那个魄力了。
天子,
就得有天收拾!”
姬成玦又拿起一块话梅,捏在指尖玩弄着;
“一出好戏,这是又要安排内外了么。张伴伴。”
“奴才在。”
“孤现在其实不担心明日的大朝会,孤现在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主子您吩咐,奴才这就让人去查。”
这时候,
有些情报网络已经顾不得暴露不暴露了,就比如今夜传递来的消息,不是不能传递,而是太快了,快,就容易出纰漏,就可能暴露。
但无所谓了,因为决战已经来临。
一旦输了,
你留再多的底子在手里,又有何用?
“这个,你查不到,就是砸上咱们在京城的所有人手,也都查不到,等查到了,也传不回消息,因为太远。
那时,
京中的局面,已经定下了。”
“主子想查什么?”
“孤想知道,等天亮后,南北二王,到底还会不会在京城里。”
“………”张公公。
“平西侯府,安东侯府,就这么巧,都安排在两座王府的隔壁?平西侯府还好一些,都是新整理出来的府邸,再看看靖南王和姓郑的关系,住一起,很正常。
但老大呢?
老大是去过北封郡,
但现在人镇北王的儿子都找回来了,
老大还有什么脸主动向人家跟前去凑?”
“主子,安东侯府是早就立下来的。”张公公提醒道。
“是啊,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姬成玦脖子后仰,
手里的话梅抛起,
“老爷子好活儿,可惜不能像当年在南安县城听书时那样,丢块碎银子看赏。”
书房里,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南北二王的动向,咱们查不出来的,唯有一个人,他可以知道。”
“主子,您说的是郑侯爷?”
“就是他,田无镜会瞒住所有人,却不会瞒他。”
“奴才这就让侯府的人………”
侯府里,是有眼线的,但提前和平西侯府的女管家打过了招呼。
大家心知肚明,留了个传话的人。
“我就怕,姓郑的不敢告诉我。”
“主子……”
“我更怕,姓郑的,会敢告诉我啊。”
不敢告诉,是因为这分明是父皇的旨意,原本隔岸观火的平西侯,也被拉入了局。
帝王一怒,在最后关头,又是在这燕京,一旦入局,相当于是主动背离了君王,这是极大的风险。
这和在大宴上为自己起个头撑个场子可是截然不同的性质。
皇帝的旨意,必然是让他保密的。
他敢说出来,就是欺君。
姓郑的一向喜欢明哲保身,将自己的命看作比天都重要的事,不向自己传这个口风,也正常。
而且于国于民于大燕霸业,都有站得住的跟脚。
而,
若是姓郑的在这种情况下,将圣旨给卖了,来告诉自己。
这就意味着,
姓郑的所图,
很大。
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亦或者,他是有非常想做掉的一个对手。
因为,
只有恨意,只有想杀一个人,非常想除掉一个人时,这种被集中起来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去走这么一个极端;
图安稳,图荣华,他现在反正不缺,所以自然不会急。
“知道孤为什么当初会选择那姓郑的么?”
“必然是主子慧眼识人。”
“放屁,孤又不是神仙,天知道他能飞这么高?”
姬成玦笑了笑,
“因为他看似和冉岷是一类人,却又和冉岷这类人完全不一样,前提是,你能真的被他当作朋友。”
这时,
书房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张公公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书房门。
一身黑衣的侏儒,站在门口,面带微笑。
张公公的眼睛当即眯了眯。
“三先生?”
姬成玦显然是认得薛三的,不熟,但郑凡身边的那几个人,他有特色了。
薛三走了进来,
没下跪,
只是弯腰行礼,
好在,他下跪不下跪,高度都差不离。
“殿下,我家侯爷让我过来告知您一件事儿。”
“说。”
“我家侯爷说,当初的约定,您还记得么?”
“记得。”
郑凡将杯子放在他的杯子上,随后,二人击掌。
“好,侯爷让我带的话,就是:南北二王黎明前将离京,往西。”
姬成玦闻言,
深吸一口气,
闭上了眼。
他不是为这个消息而震惊,而是为郑凡的目的而震惊。
到底是什么,
让那姓郑的抛弃自己以往的风格,不惜加入这么深?
薛三又开口道:
“我家侯爷还说,京城外有一万靖南军铁骑,而靖南王令,靖南王爷早就给他了。”
“一万铁骑虽强,但这是燕京城。”姬成玦提醒道。
京城内,有各路京营,京城外,还有一镇镇北军。
“我家侯爷的意思是,就算真得上牌桌玩输了,他也能带着殿下您的家小,突围出京畿。”
后路,
都给自己保证了。
他姓郑的,向来喜欢穿上裤子不认账,这次,怎么这般窝心?
“你家侯爷还有什么话么?”姬成玦问道。
“还有最后一句话,有点不敬。”
“但说无妨。”
“我家侯爷说:
哥哥我难得相信一回人,想和你做一把真兄弟。
小六子,
你自个儿,
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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