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站在城墙上,直到内古斯子爵变得遥不可见,才收回目光。
骑士的教育中贯穿英勇、智慧、谦逊、荣耀、怜悯和忠诚,六种美德。当然,骑士美德体现的对象只能是贵族:骑士自身,骑士的封君、骑士的封臣,也包括同为骑士的对手。内古斯是多铎国王的扈从骑士,他对主君的忠诚毋庸置疑,不然佛里德里希陛下也不会把这一大片领地交给他。可是,内古斯刚当上领主不久,便与维克多达成了石料换粗糖的约定,这明显违背了主君的意志。虽然这次粗糖交易对多铎王国更有利,但它无疑在内古斯忠诚的堤坝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其实,所有的领主都一样。国王是领主的主君,领主作为封臣宣誓忠于国王,可又有多少领主是真的忠诚?维克多曾经发誓效忠王后凯瑟琳,转身就和王后党划清了界限。约克家族曾经发誓效忠王室,但双方几乎到兵戎相见的程度。而奥古斯特家族曾是尼奥维斯特家族的封臣,他们不也背叛了自己的主君?
所以,忠诚与距离成反比,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它可以作为美德弘扬,但不能靠美德来维系。
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内古斯作为多铎王国西陲领主,远离王国中枢,当面对豺狼人和一个强大邻居的时候,他必须作出了最合理的选择,即便违背佛里德里希陛下的意志,也在所不惜。
宫廷贵族出身的风系大骑士尚且如此,渡鸦镇的布茨镇长与老哈姆又能如何?
渡鸦镇紧靠雷利尔山脉,与多铎王国接壤,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在维克多的规划中,它是监视蚁人的前哨、山区资源的加工点、对外贸易口岸、走私商队的黑市。渡鸦镇的兴盛指日可待,各方势力对它的觊觎同样可以预料,然而它离兰德尔领实在是太远,维克多的事情也太多,就算有炼金乌鸦传讯,他也不可能时刻关注北境的事务。布茨和老哈姆将面对错综复杂的问题,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他们学会妥协是不可避免的,然后就是各方势力的渗透、恐吓、收买、贿赂和诱惑。反正,维克多不会对这两个家伙的忠诚和能力抱有太大的期望,他们毕竟是平民。
平民等同于软柿子,一捏就扁。
如果有一个软柿子搁在兰德尔领的旁边,哪怕它姓奥古斯特,维克多也要伸手捏一捏。
远亲不如近邻嘛,谁让你好捏呢?
季风呼啸,维克多的斗篷猎猎作响,雷诺矗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跟木头一样。
这家伙倒是忠心耿耿,百邪不侵,可谁能想到他还不到5岁,等到了15岁他又要嗝屁,然后重新变成1岁。
维克多瞟了雷诺一眼,问道:“大个子,你在看什么呢?”
雷诺学着纳尔森的样子,摸了摸脑袋,答道:“大人,我在看贝尔蒂娜小姐,您吩咐的,没事的时候要盯着她点。”
城堡下方熙熙攘攘,人们忙着扩建栅栏,建造棚屋,以便容纳更多的人口还有牛羊牲畜。大人在紧张有序的工作,孩子们却在玩,陪贝尔蒂娜玩。
栅栏后面的一块空地上,贝尔背着小手,腆着肚子,正指挥一大群孩子练习侍从站姿。这些孩子大的有十岁,小的还拖着鼻涕,参差不齐地站那里,一个个挺胸抬头,毕恭毕敬,接受贝尔蒂娜的检阅。大人路过那里也都露出会心的微笑,若是在往常,他们早就把这帮熊孩子拎过去帮忙了。
贝尔蒂娜刚来一天,就和渡鸦镇的孩子打成了一片,不仅领民的子女对她服服帖帖,那些自由民的孩子也围着她打转。虽然那身脏兮兮的小侍女服起到一定作用,但更多的是贝尔蒂娜自身的魅力。维克多很确定这一点。
背后传来轻巧的脚步身,维克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莉莉娅。莉莉娅走到近前,顺着维克多的目光向下看去,然后噗嗤一笑,摇头道:“贝尔好像个女王。”
“女王?嗯,孩子女王。”维克多也笑了起来,说道:“你看她那身泥巴……她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当个优秀的贵族侍女吗?这可不是贵族侍女该有的样子。”
莉莉娅颌首道:“所有平民的子女都梦想成为贵族侍从,贝尔很幸运,但她还小,正是贪玩的时候。等她大了就不会和这些孩子玩了。”
对平民而言,当上贵族侍从等于踏入贵族的世界,立刻成为上等人中的上等人。一般情况下,贵族只在封臣的子女中挑选侍从,普通平民几乎不可能成为贵族侍从。兰德尔家族的小侍从都很幸运,他们遇到了维克多这样的主人。不过,维克多能给予的,其他贵族也能给予,只要有这个必要。
“看来,我不能指望用身份地位来维系对渡鸦镇的统治。”维克多喃喃地道。
莉莉娅一脸困惑地问道:“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维克多摇了摇头,反问道:“布茨和老哈姆都到了吗?”
“他们在等候您的召见。”莉莉娅点点头,又道:“对了,那名俘虏交待清楚了。”
“埃里克森公爵曾经招募了14位见习骑士,还在雇佣兵和流民当中招募700多名士兵。公爵死后,这支军队就瓦解了,除了少数自然觉醒的见习骑士被新家族接纳之外,大多数人都以罪囚的身份为内古斯子爵效力,但没有得到内古斯子爵的承认。内古斯子爵声称,豺狼人被剿灭之后,他只会接纳表现最好的3名见习骑士和100名士兵,而其余的人将被赦免。”
莉莉娅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小心翼翼的道:“大人,那名俘虏想要见您。”
维克多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道:“你有什么建议?”
“他想向您效忠。”莉莉娅低着脑袋,嘟囔道:“我看,还是处死算了。他不但杀了两名精锐士兵,还承认知道精锐士兵的秘密。”
“战场上,各为其主,各安天命。但杀俘虏是耻辱!除非他有罪。”维克多缓缓问道:“他有罪吗?”
“他知道我们的秘密,而且他还背弃了战友,不值得信任!”莉莉娅辩解道。
“我倒是觉得他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至于秘密……知道精锐士兵的人还少吗?伏牛秘形和灵猴秘形我都已经向约克家族公开了,还怕什么泄密?”维克多轻笑了下,又正色道:“莉莉娅,你现在不再是刀头舔血的佣兵。你必须有更大的格局去面对更复杂的挑战。杀一个人很简单,包容一个人却很难,包容一群人更难,而我们正在做最难的事情,包容成千上万的人。有人加入,就会有探子窥视我们的秘密,会有收买,也会背叛,这无可避免,也无关紧要。”
“屋外有狂风暴雨,有豺狼猛兽,也有甜美的果实,甘冽的泉水。如果我们缩在屋子里,那只能变成一个骨瘦如柴的侏儒。我们要走出屋外,接受狂风暴雨的磨砺,干趴下豺狼猛兽,品尝果实,痛饮甘泉,然后长成巨人。”
维克多神采飞扬,莉莉娅心神俱醉,她凝视自己的爱人,喃喃道:“亲爱的,你说的真好。虽然我不太懂……但我觉得你说的特别有道理。”
维克多:“呃……我们去看看那个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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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鸦堡的会客厅,陶德终于见到了这里的主人,他坐在王座上,黑发黑眼,看起来是一个16、7岁的俊美少年,身边有美貌的贴身侍女和雄壮的铠甲卫兵。陶德知道不能用外表来判断一位大人的年龄,他努力平复紧张焦灼的心情,恭敬的行礼道:“大人,日安。”
“我是兰德尔子爵,冈比斯的领主,渡鸦镇的主人。”维克多淡淡的问道:“你叫陶德?是多铎王国那个家族的子弟?”
陶德沉默片刻,干涩的道:“尊贵兰德尔大人,我不是多铎人,也没有姓氏,我……我父亲是东部联盟的小贵族,他连领地都没有。我是他的私生子。”
“那么陶德,我没时间和你兜圈子。”维克多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问道:“你说你想为我效力,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大人,您愿意见我,是您给我的机会。”陶德定了定神,说道:“我虽然出身低微,但也深谙骑士之道,我愿意向您宣誓效忠,保守大人的秘密,为大人效犬马之劳,永不背叛。”
“骑士誓言是神圣的。”维克多点点头,突然又说道:“但你不是骑士!”
“内古斯子爵刚离开不久,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你的事情,而且他已经把你们定为盗匪。”维克多看着陶德苍白的脸,冷冷的道:“你曾经发誓效忠埃里克森公爵,但你背叛了他!”
陶德瞬间脸色涨的通红,激动的道:“我没有背叛公爵大人,是公爵的堂弟带领圣武士突袭了秘堡,我不能反抗教会,只能逃走。公爵领的情况变得一团混乱,我带人在野外游荡了好几个月,怎么也联系不上公爵大人。直到内古斯大人的骑士抓到我们,我才得知公爵大人被国王陛下绞死了。”
“然后你投降了,你既没有为公爵复仇,也没有保护他的子嗣,反而为内古斯子爵效力,入侵渡鸦镇,失败了之后,现在又要为我效力?”维克多讥讽的问道。
陶德意识到自己绝无幸理,他摇摇欲坠,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惨然道:“公爵的子嗣被他的堂弟杀害了,我应该为他们报仇,但我没有。因为,我不甘心……”陶德抬起头,恨恨的道:“我的父亲像个种马,生了十几个孩子,不包括我,我只是他们的仆人,但我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努力,我努力想成为一名贵族,我不甘心就这样白白送死……我现在终于知道,无论我多努力都不可能成为贵族,卑贱的血脉就是我的原罪。如果我具有高贵的血脉,是自然觉醒的见习骑士,内古斯大人会拒绝我的效忠吗?您会如此羞辱我吗?”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难道不是吗?”陶德嘿然笑道:“卡贝尔是自然觉醒的见习骑士,公爵大人对他青眼有加,内古斯大人接受他的效忠,没人指责他违背骑士誓言,公爵大人私铸金币的罪行败露,只有我们成了盗匪流寇……在战场上,内古斯大人从不射杀那些佩戴血脉纹章的贵族子弟,他对我们这些杂种却没有任何怜悯。我们为了几支洗练药剂,在战场互相厮杀,普通士兵也一样。一场战打下来,骑士贵族受到优待,死的总是我们这些人。骑士贵族有领地,有财富,有地位,他们拥有一切,我们什么都没有。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够高贵!”
维克多思索片刻,悠悠的问道:“领主一顿能吃一头牛吗?”
“这怎么可能。”陶德目瞪口呆的说道。
“领主能种一千亩地吗?”
“领主能穿一百套铠甲吗?”
“领主能睡在一百房间里吗?”
陶德紧抿嘴唇,他似乎了解这位大人的意思。维克多继续说道:“你看,牛羊进了你们的肚子,你们分到了土地,穿上了铠甲,拥有房屋。”维克多从雷诺的手上接过那把精金长剑,说道:“这是你的精金长剑,品质一般,价值300金索尔,我想它是埃里克森公爵赠给你的,用私铸金币购买的。”
“陶德,你说说看,埃里克森公爵私铸金币到底是他的意志,还是你们的意志?”
长剑划过空气,插在地砖的缝隙里,剑柄微微颤抖,触手可及。陶德满头冷汗,无言以对。
“如果你忠诚,就应当劝阻埃里克森停止私铸金币的行为!你有吗?”
“我……”
“你们以领主的名义私铸金币,以领主的名义开拓领地,以领主名义发动内战,你们不战斗谁战斗?你们不牺牲谁牺牲?这和血脉高贵与否有关系吗?”维克多目光深邃,言语如剑,毫不留情,“埃里克森公爵死于贪婪,也死于你们编织的忠诚谎言!”
陶德跪倒在长剑面前,正对着锋利的剑刃。
维克多失望的道:“陶德,你满脑子贵族思想,却不知道忠诚为何物。只看重自己的利益就不会有忠诚。”
“实话告诉你,你以为的秘密并不是什么秘密,那只是一种高明的武技训练秘法,约克家族知道,教会也知道,我想用这种秘法换取教会的秘法,教会却看不上。”
“这不可能,他们明明具有超越见习骑士的实力!”陶德挣扎着说道。
“哼!你的眼界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我不在乎你泄漏我所谓的秘密,却不容许你散播谣言。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只能给你两个选择,体面的死,或者带着你的剑逃命,以盗匪身份,顺便祈祷不要被我的士兵追上。做出选择吧。”维克多冷笑道。
陶德用颤抖的手拔出不再颤动的剑,剑锋一转,在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接着又是一剑,直到血流满面,宛如厉鬼。
“大人,我不想当盗匪。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以平民的身份为您效力。”陶德以剑杵地,半跪在血泊里,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维克多沉默了一下,说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谢谢大人。”陶德俯首致意。
“带他下去,处理一下伤口。”维克多挥了挥手,两名护卫架着因流血而虚弱的陶德离开房间。
莉莉娅盯着地上的血渍看了一会,感慨的道:“这家伙真狠,你相信他?”
“我想证明一件事情。”
“证明什么?”莉莉娅好奇的问道。
维克多自信的笑道:“只要我保持正确,我的手下就会保持忠诚,因为他们不会背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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