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最后,姜照还是把后悔压了下去。她知道生命中有些事总是不可避免的,不管内在还是外在,直面总比逃避要好,早作准备总比临危发急更稳妥。
而她的父亲姜骅,在她走后独自思索很久。在书房的黑暗里,在安静的环境里,思路从凌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并没有姜照所担心的那样脆弱,也并非口中所表达的那样顽固不化。有时候人在据理力争某些道理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发生了动摇,越是力辩,越是想说服自己而已。对于世道的走向,姜骅怎会一无所知呢?他没有女儿的重生之经验,可是他有头脑,有眼光,也有遍布各处的朋友,世道崩坏这个词,早在许多年前他就已经听过多次了。
直到川南那边举了反旗,把天下的败坏摆到明面上。
这世道所谓的安稳,还能支撑多久呢?女儿的话字字句句敲在他心上。他前段时间为了压制北宅,去寻找证据,接触了底层生活线上挣扎的许多百姓,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许多凄惨的事,见微知著,对整个朝廷的前景也越发不看好了。所以姜照那样超出常规招揽和训练护卫,他没有实打实地阻止,实在是心里头已经有了深深的不安。
现在女儿想要做更多的事,他便容许了。不仅如此,他也准备动手做一些事了,为家业的长久,未雨绸缪。
——
“……四小姐,是不是小的哪里做得不妥当?您只管说,小的们一定改,一定改的!只求您给个机会!”
这日姜照专程去见了祝寿和他的几个兄弟,一见面,祝寿就跪着求姜照收留他们进侯府。在目睹侯府家丁的气势之后,他们一直梦想成为那样的人,一方面是市井草莽对武力的追求,另一方面当然也是为了求个衣食无忧的好去处。这年头,在外当混混头子是好,但没靠山随时能被人捏死,祝寿私下里盘算过,成了侯府的人之后虽然赚得少了,规矩多了,但长久看来有保障,比什么都强。
所以他们兢兢业业按照姜照的吩咐办事,为了给姜侍郎添堵忙得脚不沾地,没想到事情告一段落,姜照这边却不肯收留他们,怎不让他们着急懊丧。
看着把头磕得山响的几个粗汉,姜照示意底下把他们拽起来:“以后在我跟前别动不动就贵,看着心烦。”
“好好好,再不跪了,再不了。”祝寿慌忙领着手下站起,站起之时突然反应过来,姜照说的是“以后”。他不由心里一喜,暗道难道不是卸磨杀驴,还有“以后”?
“四小姐您看……我们之前是糊涂了,不先照照镜子看自己是谁,痴心妄想就要进侯府,难怪您不答应,我们真是不知好歹,您可别生气。小的现在想明白了,凭我们的斤两跟侯府压根不挨边,府门口的砖地都比我们金贵……只是我们是真心仰慕侯府威仪,想替四小姐办事,您看我们以后还有机会没有?”
市井里混的人,要么强横,要么圆滑,这祝寿在南城曾经也是一号人物。此时见姜照不松口便立刻改了方向,主动认起错来。
倒把姜照逗笑了。
她原本就有心收拢这些家伙,此刻见祝寿滑溜如此,自然更愿意用。聪明的人办起事来总比笨人好用,只要辖制得住就好。
“机会,自然是有的。之前的事做得不错,以后我用你们的地方还有很多。”
一句话让祝寿等人喜出望外。
“只是,你们进侯府做家丁不成。一来你们年纪偏大,二来原本在南城你们做过什么,有什么名声,想必不用我再多说,我自己虽然很愿意用你们,但不能不顾忌府宅的清誉。”
祝寿几个互相看看,都知道进侯府是彻底不成了。不过也不能怪别人,他们当混子的要是跟侯府扯上关系,对建平侯府的名声来说的确是不好。最初的满腔热忱被浇了冷水,多少都有些失落。
姜照又道:“不过你们不用担心,你们为我做过一次事,我就记着你们,以后若谁家有难处都可来找我。另外,你们虽则不能进府,但在外头我也不会亏待你们。祝寿你回去仔细清点自己的手下,有多少人,姓甚名谁都给我报上来——谁犯过什么事,无论有没有被官府挂过档,我希望都能主动交待。”
祝寿先是微愣,待仔细体会了这番话的意思,不由喜忧参半。喜的是姜照这是要做他们的靠山,而忧的是……他底下作奸犯科之徒很是有些。
况且姜照一个姑娘家,当靠山能当多久也是个问题,这样总不如直接进侯府来得稳妥。
微微迟疑间,姜照问他:“你一直想开个饭馆是不是?我可以借你本钱。”又点那个叫来宝的手下,“你家里两间南房没钱修理,我给。”然后把另外几个人也点了一遍,所说皆是各人的难处,有想让孩子念书的,有想给亲人求生计的,不一而足,姜照全允了帮忙。
一时人人惊喜。他们先前给姜照办事是为了躲侍郎府的欺压,想进侯府也自认是不一定能成的奢望,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好处。虽然当混混有外财,可到底都是小钱,除了祝寿那样有家业的衣食无忧,其余人过得都挺困苦的,姜照的允诺自然令他们觉得是天上掉馅饼。
连为首的祝寿都很激动,憋了半日才迟疑地问:“……小姐说的都是、都是真的?我要开饭馆的话,怎么也得百两银子的本钱。”
“我给你二百两,好好去选个店址,雇几个妥当的人手。台子别搭得太潦草,以后才好赚钱。”
“这……这……”
“这是借给你的,以后赚了要如数还给我的,不过我不收你利钱,也不算期限。一来你们曾为我办过事,我肯定要答谢你们。二来以后我还要用你们,自然需得让你们生计不愁、衣食无忧。虽不能收你们进府,但你们若愿意,从此也算是我的人了,我不会亏待手下。”
祝寿和兄弟几个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答应:“自然愿意!”
“愿意就好。我给你们立个规矩,在外不许称和我有牵连,懂么?”
“懂!懂!”祝寿反应快,“小姐是何等样人,我们是什么东西,怎么敢胡说自己跟您有牵连?您放心,以后您有事只管吩咐我们,我们赔上性命也一定给您办好,但我们绝对不会乱说话,别说跟您,就是跟侯府我们也不沾边,一定的!”
这个人脑袋灵活,谈话很省力。姜照笑道:“你们明白这点就好。”
又道:“虽不能收你们进侯府,但可以收你们的子弟。谁家儿子兄弟子侄若在十五岁以下,没有做过坏事的,可以带来给蒋师傅看看,他若肯留下的人,以后就可以入侯府做事。”
“真……的?”
“真的。”
“我儿子可以吗?刚满十岁,是好孩子,从来不做坏事的!”祝寿起了头,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说出了家中孩子。
姜照允他们改日带去给蒋三郎挑选,几人都很欢喜。
这件事便告一段落,姜照略略交待几句便起身回府。其实这一趟她本不用亲自来,彼此地位悬殊,派个人过来就可。只是姜照想更多接触祝寿几个,更多了解他们的脾气秉性,毕竟这算是她在府外的第一批人手,万事开头难,谨慎是好习惯。
接下来送银子、挑孩子等事,就不用她亲力亲为了。不过她亲自交待了蒋三郎,不管看不看得上祝寿的孩子,都要留下来。有儿子在侯府里,祝寿在外做事才会尽力,也好被管辖。好在蒋三郎说那孩子资质不错,可以调教。于是这次一共收下了七个男童少年,都放在护卫队伍里从头训练。
寿宴已过,宾客离开,姜照把庄子上的人马又拉了回来。
腾开手,她把娘亲留下来的嫁妆产业重新盘点了一遍。银两珠宝不说,收支都有杜嬷嬷管着账面,不必刻意清点什么。唯有底下的铺子和地产,经过思量,姜照把本城和别处的布庄、玩器店、家具店以及首饰铺全都出兑了,只留下了生药铺、粮店、酒楼,并用出兑铺面所得的银子另买了油铺和铁匠铺。
能做这样大的动作,自然跟父亲的容许分不开。父亲默许给她更大的自由,事后真得给了,并且还帮她说服老夫人,把产业的契纸全都交到了她的手中。
之所以这样做,姜照自然是为了以后打算。
世道一旦乱了,什么首饰玩器都是虚的,留着铺子作甚?不若多弄些基本的营生,饿了有吃的,病了有药材,这才是根本。至于酒楼,是留下收集消息的地方,人来人往之处最利于得知新事了。
姜照很感谢父亲的宽容。能让她以十四岁之身做这些事,动这么多银钱产业,真不是一般为父者能办到的。所以,虽然父亲坚持不让她动庄田和林场等地产,她也没强求。她知道那些地产日后会毁于战火,但显然不能以此说服父亲。
而且她自己心里也有一个隐秘的想法,重生之后事情变了许多,如果日后能想到办法,让那些地产免遭祸患……
这能不能实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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