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雯两只手腕被潭王钳在一只手里竟都抽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他簪了朵花在自己头上,正想着在他脚上跺上一脚,却听他说道:“你且放心,我必不会害你。今日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只会帮你。”
帮我?绮雯一愣,他的意思是,反其道行之,激皇帝吃醋,从而正视对她的感情?
潭王说完就放开了手,笑意沉沉地望她一眼,转过身施施然地走了。
绮雯满心迷惑,他怎可能这么闲,对她起这份好心?可若说不是为这,又究竟为个什么呢?
正殿台基上已不见一人,也不知皇帝是何时走的。绮雯心神不宁,焦虑不堪,就皇帝那样的傲娇别扭受,能这么乖乖吃个醋就此好好待她了么?就算潭王此举真是为了帮忙,恐怕也是帮上倒忙的可能性更大。
这叫什么事儿啊!她真恨不得把潭王揍上一顿,抡起所有能抡的动的东西,狠狠揍他一顿!
不知皇帝会作何反应,绮雯在外面挨了一阵,思量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摸回隆熙阁来,惦记着若能遇见王智他们,也好先打探一下。
一迈进门槛就看出不对来了。这时天际只余下几缕余晖,隆熙阁内外院子屋檐下的风灯都点起来了,而视线穿过垂花门却看得清楚,正殿里竟还黑洞洞的,没有一星亮光。
往日即使主子不在,过了掌灯时分屋内也是照常掌灯,没有黑灯瞎火的道理。这又是要唱哪出?
“小姑奶奶唉。”昏黑之中王智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把抓住绮雯衣袖,拉她躲开正门避到一旁。
他比绮雯老爹还大十来岁,又是宦官,就没那么多避忌。拉绮雯过来后又朝垂花门里望了一眼,才低声道:“下午的事儿我听元禾说了。闺女,这些天咱们鲜有机会闲聊,可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的,咱们几个压根没拿你当外人,有些话不是非得说穿了相互才能通透,你可明白?”
绮雯点头不迭:“师父的好心我一直都明白,今下午这事我也纯属无奈,三王爷差了人唤我过去,差的还是乔公公,打的还是太上皇后的幌子,我实在无可推辞啊。至于在花园里那一幕,都是三王爷强迫我的啊。”
三言两语说清了重点,也表明了立场,确实应了这个聪明的评价,王智听得大为满意,点头道:“今日去慈清宫之前,主子刚下了口谕让你明日复职,还重罚了王选侍,你可明白其中意思?”
“我……明白。”绮雯先是高兴了一下下,就几乎打起了摆子。形势比原先预想得还要严重,皇上面子都不要了主动让她复职,却撞见她跟潭王幽会,那得有多寒心,多愤怒啊?怪不得连灯都不叫点了。
正说着,忽然钱元禾小跑着从垂花门里奔出来,凑上前悄声道:“哎呦姑奶奶你还真来了,爷正吩咐了我过去叫你呢。”
主动差人叫她这还是头一回,绮雯心提的老高,忙问:“师兄你快告诉我,主子这阵说什么了没有?”
钱元禾愁眉苦脸地摇头:“爷有话哪会跟我说啊?你快去吧,让爷少等一阵,说不定气儿还能更顺点。”
绮雯满心沮丧,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冒着炮火前进吧。她迅速理了理衣衫发髻,风萧萧兮易水寒地准备进去。
王智又是一拉她的衣袖,言简意赅地交代:“你跟主子是怎么回事,我们几个知道,想必你心里比我们更清楚;主子最忌讳的人就是三王爷,你心里有个底;里头坐着的毕竟是九五之尊,如何拿捏分寸,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这些日子虽天天见面,她与这几个宦官的确说话不算多,远没到交心的地步。王智这几句话点到为止,却透彻明白,绮雯心下感动,福了一礼道:“多谢师父提点。”
穿过垂花门至内院,钱元禾先在头里报了一声:“爷,绮雯姑娘来了。”行至门口为绮雯打起乌木条钉湖缎的门帘,待她矮身进去,就放下帘子。正想退开,却见师父走上前来,堂而皇之地挨在门帘外偷听。
钱元禾一愕:既然如此,我也听听吧。
绮雯一步迈进了黑屋子,借槛窗映进的淡红灯光,勉强分辨着眼前景物,大致看出面前的正座上坐着一个黑黝黝的人形。
这座厅室是整个隆熙阁最宽阔的一个房间,用来接见二三十个朝臣都没问题,但皇帝散朝后要与朝臣议事都选在文华殿,偶尔带一两个心腹大臣回隆熙阁来,也是去到东次间说话,很少在这座明堂停留。
绮雯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坐在正座,当然,更是头一次见他坐在不点灯的黑屋子里。
见礼之后也不见他出声,绮雯偷眼去瞟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动作,便试探着问:“奴婢为您点盏灯吧?”
他依旧没出声,大约就是不反对。绮雯便去摸来火石,引燃纸媒就近点起一盏琉璃宫灯。
一团漆黑之中,橙红色的光芒首先映亮的是她的脸。如花似玉的年轻面庞,未施粉黛,也没有簪环,连颗耳钉都未戴,却仍是精致妍好,娴雅清艳,当真是个绝色佳人,怪不得源瑢也惦记着呢。
皇帝轻抱着双臂坐在正座上,紧紧盯着她,面容沉冷刚毅,比平时更像石雕。
绮雯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如炬,不敢去直视他,点好灯后就垂着眼规矩站在堂下,等他示下。
她应该解释个清楚,就像刚才对王智说的那样,三言两语说清原委,想必他能理解的。只是,面对皇帝和面对太监师父可大不一样,皇帝又没向她表白过,甚至说,上回见面还想送她走呢,她难道应该默认皇帝是在吃醋,主动去劝他说:您别吃醋我跟三王爷没什么的?
暗暗拿系统数据给自己鼓劲,绮雯壮着胆开口:“主子明鉴,其实……”
“琢锦曾说你钟情于朕,是不是真的?”皇帝却忽然出言打断了她,语调云淡风轻,不露喜怒,却听得绮雯浑身发寒。
这算是个什么开场?她心里思索不出对策,只能回答:“回主子的话,是真的。”
“那好,难为你有这份心,既然如此,你今晚便侍寝吧。”
心头轰然一震,绮雯再顾不得什么不可直视天颜的规矩,睁大双目朝他直望过去。他脸上好似罩着一层寒冰硬甲,哪里寻得着半点含情求欢的意思?
他这是在试探——你既然说是爱我的,那要证明下午不是故意与源瑢勾搭,今晚就陪我睡吧。
耳边似有点奇怪的杂音,尖利刺耳,绮雯思维有点发木,头脑转得不怎么正常。好像应该答应的,皇帝想临幸个宫女,算个什么大事?再说自己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最终目的?跟他每进一步都有系统奖励,这要是成了事儿,不定有多好的奖励等着她呢。
应该答应的,她应该红着脸回答:“一切都依主子。”那才是她做下人的本分,也是她证明自己忠心不二最简单的法子。
可惜她就是说不出。
定定地看着他,绮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似乎还在盼着刚才是听错了,盼着他是一时失言,立即改口。
皇帝却还在平静补充:“侍寝后,朕明日便进你的位份,颁你赏赐,也好成全你这份心意。必不会委屈了你……”
尊严似被一字字凌迟,心口一分分凉下去,绮雯心底冷笑,侍寝,位份,赏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生气,就可以这么作践我?
果然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想方设法要爬床的无耻贱人,当得的就是你用这种无耻的招数来试探!
怎么都得拒绝,死也要拒绝!理由张口就来,她敛起惊讶,连句“谢主子赏奴婢这体面”的客套话都已没心情去讲,只平静回道:“求主子开恩,好歹容奴婢先出了热孝。”
热孝百日,这理由再充分不过,可这会儿皇帝是再充分的理由也听不进去了,心里就猜着她会拒绝,一听果然如此,冲天的怒气瞬间爆发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砰”地一声脆响,一个茶盅在她脚前砸个粉碎。
他霍然站起,指了她切齿骂道:“你还记得热孝!去勾三搭四的时候怎就没见你想起热孝来呢?你给我滚出去,滚去老三怀里,再别让我见着你!”
屋中回归一片寂静。
他胸口剧烈起伏,鼻中喘着燥热的粗气,清晰感到扶在高椅扶手上的左手在微微打着颤,再看着呆立面前的她,不过转瞬之间,已不能相信方才那几句恶言恶语是出自自己之口。
真爆发出来,好似释放了胸中那头猛兽出笼,理智才开始重新拾回。
今日这事源瑢刻意为之的痕迹何其明显,怎可能真是与她幽会那么简单?更不必说,三日前亲口要送她走,即便今日所见都是真的,即便她是真起了心跟源瑢走了,自己又有何理由发火,有何理由怨怪她?
自己怎至于如此失态,如此失控?简直就像邪魔附体,与往日的自己判若两人。
不临到这一刻都不曾发觉,原来心里竟已如此在乎她,一旦发觉要失去,就急昏了头,气昏了头。
可是,眼下发觉了,又还能如何呢?说出去的话,可是再收不回了。
她凝着眉,看不出伤感或愤怒,只是目光极度黯淡,嘴唇开合了一下,似是有心辩解,却又很快抿紧。她没有哭,也没出声,跪下来朝他端正一拜——对一地的碎瓷片视而不见。
他无意识地跨上一步,伸过手去想要拉她,她却及时抽身退开,好像多恐惧他似地缩起手,仓皇望他一眼,就匆匆踅身出去了。
刺在她裙子上的碎瓷片片落下,击在金砖地上的清脆有声。
屋中重回寂静,仿若她这一出去便是携走了人世,仅余下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界,余下了他孤家寡人。
钱元禾与王智蹑手蹑脚地进来,钱元禾拿过个托盘,闷头去收拾瓷片,王智掖着手凑上两步道:“爷,适才绮雯姑娘进门时先向奴婢说了,她过去慈清宫是被乔安国叫去的,打的还是太上皇后召见的幌子,她根本不知道是三王爷在那儿等她。您看见那会儿,她都是被三王爷强迫的啊。”
皇帝像没听见一样,木然呆立,不言不动。
王智看得心急,又上前一步道:“主子,您想想银儿的事,可别一时疏忽,成终身遗恨!”
钱元禾停下捡瓷片的手,忧心忡忡地看向师父。十五岁时那段经历是皇帝的禁忌,七年以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师父这可是犯了大忌。他再受重用也只是宦官,天子家臣而已,就不怕爷在这气头上翻脸不认人?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脸色陡然变得煞白。
所有的自卑、敏感、多疑,几乎都始于七年前那一刻——正当韶龄的小姑娘溺毙在井里,被打捞上来时长发纠结好似水草,脸色青白好似石灰,令人见了,怎么也难相信那就是往日鲜妍俏丽的那个女孩。
记忆中的那张脸似乎被替换成了她的,心口猛然间如炸裂一般地剧痛起来。
真要到了那一步,是何其恐怖,哪是单单“终生遗恨”四个字所能概括。
他再也站不住了,当即快步冲了出去。
王智前后脚地跟出来,向其余内侍吩咐:“谁也别跟着。”
钱元禾出来,满面忧虑道:“师父您看……”
“放心吧,今日这事一过,这两人也该消停些了。”王智倒是很快平静下来,还略现出一点得色,低声念叨,“这俩人……哼,也算天生一对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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