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月中旬正是牡丹花期,赏花宴被定在离宫御苑之中。

    沈如琢也很想来参加宴会,但是她一来身子还没有养好,二来沈南风绝不允许两个女儿同时赴宴,那几乎就像是朝着男帝完全的屈服了。沈如琢在明白了这两点之后,很是乖巧听话的安静了下去。

    那温顺的模样反而让沈如玉升起了一股怜爱之情。

    “姐姐定给你带一盆最漂亮的花回来。”她对自己的妹妹承诺道,“如琢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如琢低着头,似乎很是低落,“我从没去过外头,也不知道外面究竟都有些什么……”

    那样子简直可怜坏了,沈如玉连忙温声细语的跟她说了外头现在最时兴的几样东西,可是沈如琢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要,“我就想要姐姐快些回来陪我。”

    对于自己的妹妹如此的亲近自己,沈如玉当然很是高兴,她们哄来哄去的,反而让崔文珺在府外等了好一段时间。

    崔文珺和沈如玉向来都是相伴赴宴的,自从上次她仓皇逃回家中,蒙着被子默念了好几遍“我是直女直女直女”,终于将强烈动摇的性取向坚定了下来后,又恢复了以往在沈如玉身边的自然活力。

    在看见那个风雅端丽的身影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到以往那种纯欣赏的眼神了,在看见自己的好友缓步而来的时候,崔文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沈如玉还以一个微笑,扶住了马车上的崔文珺伸来的手,轻轻的踏上了地上的脚踏,登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是崔文珺专属的马车,除了她自己和沈如玉外,从不许外人使用。跟其他马车不同,这辆车里四面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塞满了棉花的丝绸,崔文珺致力于就算拿头去撞也像是撞上了棉被的效果,没有坐凳,使用者可以直接坐在垫满了整个马车底部的绵软绸垫上,好不快意洒脱,若是闲得无聊,从暗格里取出一床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又柔软,花纹又别致有趣的价值不菲的大食薄毯,随意往身上一裹,就能倒在在马车里直接睡去。

    要是来了兴致,在上面打滚也算好玩。

    要说布置有多华丽珍贵,并不见得,但是沈如玉和崔文珺却就是喜欢这样随心所欲的舒适。

    不过这次是要前去赴宴,不好像是出门踏青那般一上马车就随意的歪倒在地,沈如玉坐在窗边,当马车驶上官道,她便伸手撩开了遮挡着小窗的珠帘和锦纱,看向了笔直矗立在官道两旁的高大花树。

    这时节,花期正好,放眼望去,花团锦簇的绯色如层云叠雾,落英纷扬,美好如梦。

    “今年樱花开得也很美啊。”沈如玉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崔文珺也凑过来看,她们一起沉默于樱花的盛装之中,过了一会儿,崔文珺忽然说,“我觉得如玉更漂亮。”

    沈如玉转过头来望着她笑了,“别闹。”

    然后她们一下马车,就瞬间被满眼争奇斗艳的牡丹给晃花了眼睛。

    这满庭鲜花中,不说复色的彩蝶、什样锦、娇容三变、玛瑙荷花,也不说绿色的豆绿、绿玉、绿香球、春水绿波,墨紫色的墨玉、烟绒紫、青龙卧墨池、墨楼争辉、乌金耀辉、黑花魁这样罕见的颜色,就那些比较常见的颜色,诸如粉色的淑女妆、粉中冠、雪映桃花、粉荷飘江、银鳞碧珠,红色的珊瑚台、丛中笑、锦帐芙蓉、迎日红、宏图、璎珞宝珠,和白色的夜光白、白鹤羽、风丹白、琉璃冠珠、昆山夜光、玉楼点翠,也品种各自珍稀华贵。

    然而虽然世人现在都偏爱牡丹的雍容大气,但崔文珺却是知道在后世,牡丹在文人墨客的心中多偏于艳俗的形象,她瞄了一眼身旁的沈如玉。

    沈如玉的穿着打扮,一向偏向素雅,比如今日。

    她一袭茶白上襦银丝绣白兰,月白袄裙笼轻纱,外罩一件水色广袖外袍,长发轻绾,衬得她肌肤白皙,眼眸黑白分明,端丽清雅的简直像是天边一片高洁的云以月华为骨凝化而成。

    崔文珺理所当然的以貌取人的认为,像这种文艺女神鼻祖,应当更喜欢一些清丽脱俗的花才是——比如荷花,梨花,以及刚才的樱花什么的。

    这种清新典雅的画风和热烈浓艳的牡丹……有,有点不搭啊陛下!!

    但崔文珺却也明白李瞾的心思,对于皇帝陛下来说,牡丹艳压群芳,富丽堂皇,号称花中之王,正有一番皇者气息,他是真的喜欢牡丹,所以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就忍不住想把他认为是最好的一切都摆在她的面前。

    ……就怕如玉会在心中觉得庸俗啊!文艺女神一般都崇尚什么清冷纯洁,疏淡雅致,认为那样才有什么扯淡的君子气象。

    崔文珺很担忧她会眼睁睁的看着皇帝陛下在沈如玉的心中一步步跌成负值,最后造成悲剧。

    “很美对不对?”她忍不住有些小心翼翼的打探道。

    “很美啊。”沈如玉其实正被这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满是牡丹绚烂身姿的景色震撼的心动神摇,听见挚友的询问,她感叹了一句,“若是知道是牡丹,我就不穿着一身了,简直就像是来砸场子的一样。”

    沈如玉自嘲的笑了笑,“若是牡丹有灵,看见我这身寡淡的样子,大概也要不开心吧。”

    “胡说!”崔文珺立刻反驳道,“别人穿不好才叫寡淡,如玉你穿那叫素净雅丽,可好看了!牡丹不开心,肯定是它妒忌你。”

    沈如玉忍不住伸手扶额。“……文珺你再这么夸我,我以后再也不敢跟你出门了。”

    脑残粉·崔文珺小姐这才不情愿的收敛了一些,只是还有些不大情愿的嘟嚷着,“我说的是实话嘛。我就是觉得如玉有这么好看!”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了一声冷哼。

    沈如玉和崔文珺一起回头看去,只见一位凤眼丹唇的少年站在那里,颇为不屑的瞪着她们。

    “肉麻!”他不开心的说道,“恶心!”

    他气呼呼的从她们之间冲了过去,临了还回头瞪了一眼,“百合什么的,最讨厌了!!”

    沈如玉:“……”

    崔文珺气急:“……王家那个小兔崽子真是越发的不像话了!!”

    沈如玉看向崔文珺,“……百合?”

    崔文珺:“……”

    刚才还气恼不已的崔文珺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起来,“呃……可能他来赏花以为是赏百合吧!”

    刚才的少年是同属世家的王家二郎,他的姐姐王子君跟沈如玉是很好的朋友,两年前入了道门,成了女冠。

    不过王二郎王子直,毕竟男女有别,一直以来都不大熟悉,但之前遇见也会好好的打招呼,现在却不知怎么的,脾气却越来越怪异了,似乎看名满京城的如玉娘子和狂姬很不顺眼。

    待到入场的时候,已经有一些人坐在座位上了,在看见沈如玉的那一瞬,许多人都望了过来,目光中有仰慕欣赏的,也有嫉妒不屑的。

    他们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婢女将她们引至到了最靠近上座的位置。

    大厅里一下子就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崔文珺站在一边,当时汗就下来了。

    历史上好几次男帝都把自己身侧的位置赐坐给沈如玉,结果都被拒绝了,毕竟这件事太过敏感,而造成的后果就是男帝和沈如玉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所以崔文珺一直在努力的改变这种局面——

    让男帝多想想沈如玉的处境,多体贴体贴她的为难之处。

    但崔文珺有时候也搞不明白,她是害怕男帝顾虑不到沈如玉的心情而导致他们悲剧收场呢,还是只是单纯的怕沈如玉感觉尴尬。

    可是李瞾本来就是个任性跋扈的性格,忍了一次两次之后,想要接近沈如玉的感情一冒起来,那是谁也挡不住——谁敢让沈如玉尴尬为难?他替她弄死他们,这不就好了!

    崔文珺真怕沈如玉拂袖而去,谁知道对方很温和的对婢女点了点头,仪态端方的坐了下去。崔文珺连忙跟着坐在了一旁,她正正经经目不斜视的盯着身前的案几看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没忍住的朝着沈如玉那边歪了过去。

    结果她刚要张嘴,殿外就传来了侍卫高声的传讯,“陛下驾到——”

    崔文珺歪了一半的身体顿时就僵在了原地:“……”

    陛下你其实早就到了的吧!陛下你其实就躲在一边如玉一到就立马出来的吧!!别这样啊!!还有很多人还没有到啊!!!你到的太早了皇帝就乖乖地让所有人等着最后出场啊喂!!!!

    如果不是沈如玉伸手扶了她一把,崔文珺觉得自己明天大概又要被弹劾君前失仪什么的了。

    所有人顿时整齐划一的弯下了腰,朗声齐诵:“恭迎陛下——”

    李瞾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他很不耐烦传统的那种前呼后拥,因此自作主张的将出行的仪仗简略了一半,他走得很慢,为的就是在路过沈如玉的时候能够在她身边走的久一些。

    李瞾从一开始就直直的盯着那个水色的身影,当他经过沈如玉的身边后,简直恨不得掉头回去再走一遍。

    但最终他还是端坐在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之上。

    这个位置——即使沈如玉在最靠近这里的位置上,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显得很是遥远。

    李瞾垂眼看向了自己身旁的位置,在女帝的时代,那里大多属于君后和宠仕,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个人的幻影坐在那里,见他望来,朝他回以一笑。

    他慢慢移开视线,然后身边自有大嗓门的宦官传达他的口谕:“不必多礼。”

    这种宴会的流程几乎每个京城贵族们都烂熟于心,总之虽然说是赏花,但是是绝不可能让你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的赏花的,不作诗饮酒,弹琴唱歌,简直妄称风流。

    很快,一张张雪花信筏就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中,不管是什么游戏,都离不开舞文弄墨。

    有流觞曲水的玩法,也有琴声传信的游戏,但最简单粗暴的,无疑就是分为两组,相互比诗,输的那一方喝酒。

    沈如玉看着对面站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王子直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念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那是沈如玉熟悉的一首诗。出自唐朝诗人,刘禹锡。

    沈如玉抬眼看他,但是一旁的崔文珺却显得更加激动。

    “他抄袭!”

    崔文珺拽住了沈如玉的衣摆,气愤的低语。

    对于沈如玉来说,这是唐朝诗人刘禹锡的诗,但对于崔文珺来说,这是她所知道的史书上,一首无人定论的诗——大部分人都认为此诗是沈如玉所作,但一部分考据党发现沈如玉从未承认过,只是在一些野史中记载崔文珺有一日邀请沈如玉前去赏花,沈如玉看见牡丹怒放,随口吟诵了一诗,野史没有记载究竟是哪一首诗,只是崔文珺从此笑称沈如玉为“国色”,恰好符合文人喜欢用对方做的出色诗词来起绰号的习惯,而这首诗里正好有“唯有牡丹真国色”。

    甚至有人在浩如烟海的关于沈如玉的史料中查证到沈如玉明确说过,“此诗,吾之一刘姓长者所作。”

    但是考据党们把沈家上下十八代都轮了一遍,也没找到对的上号的人。

    于是后世大多从诗意上下功夫猜测或许是因为这首诗别有含义,所以沈如玉不肯承认。

    比如说,有人猜测,这是沈如玉为自己的感情经历所作的一首情诗。

    芍药“妖无格”,是过于大胆的男帝,她不喜欢,芙蕖“净少情”,是沈如玉曾经倾慕过的一位琴师,唯有牡丹真国色——无疑就是指最后和她情投意合的崔文珺啦!

    这是后世流传最广,普遍率最高的一个解释,在无数崔文cp的小说里,这简直已经变成了沈如玉对崔文珺表白真心的必备情诗。

    ……就因为人们以为沈如玉以牡丹比崔文珺,所以崔文珺在小说里的形象,大多是外貌美艳动人,而性格极烈。看得上的人以心相待,看不上的人白眼以对,不畏权贵,戏谑风流,极富个人魅力。

    而在大众印象已经完全定调之后,谁又会去在乎历史上真正的她们究竟是怎样的性格呢?

    “嘘。”沈如玉朝着崔文珺竖起食指抵在了唇上,“你在说什么呀。这诗,很好啊。”

    看着她毫无反应的面容,崔文珺不知为何,却感到十分委屈。

    ——说好的情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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