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僧早见烛火射到,接二连三迎将过去,先前阿浪与明禅说着诸事,大抵以窃窃之声,几个僧兵想此间事恐无多,又均知阿浪身怀三两下功夫,遂各自散去,当下只剩得四五个兀自持着长棍。
阿浪站起身来,寻不见明禅踪影,颇有“易水别愁”,一瞬大感凄然,那四五个巡夜僧与此前报信之人合在一处,一面引着明真来到大树周围,一面说着发现寺中有个披发异客,以此邀功。明真本在禅院静坐歇息,听得那僧人说到“明禅大师”四字,所惊端的非同小可,当下披着御寒衣袍,不及招呼明善、明玉等,只携着几个护院僧人,步若乘风,快速迈到树旁,唯见阿浪一人昂首伫立,又是哑然失色。阿浪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凑到明真身前,格格笑道:“方丈!你可算来了……”明真令巡夜僧与诸个护院屏退左右,自要好生问问阿浪。
明真诧道:“你怎么这番打扮?”二话不说,便将衣袍披在阿浪身上,神情甚具关怀,阿浪早受凉风,明真此举如“雪中送炭”,阿浪当即谢道:“还是方丈关心阿浪,万谢万谢!”明真见四下只他一个,忙问道:“怎么?昆卆说……说有旁人在此,还受了重伤,现下人在何处?”明真不愿说出“明禅”两个字,是怕满怀希望而至,若然并无此人,则将独揽失望之意。阿浪两手一搭,安慰他道:“方丈你也无须隐晦!先前此处真有一位受伤的老人家,正是你的同门师弟明禅大师……”明真两足一跌,双目若湿,说道:“阿浪你能说出明禅师弟的名讳,必然并非捏造!看来师弟他终于回到少林了,不过……不过他没见老衲一面,他终究没有原谅老衲这个做师兄的!”阿浪道:“大师他早已放下心中大石,此次回来,主要是来……是来看看少林寺,毕竟他有二十多年没有返回中土了,本来还打算见见方丈你和明善大师他们哩!”明真一颗心稍转平静,问道:“阿浪你说的可是真的?师弟他果真已放下大石?”阿浪允道:“大师他说多亏遇见了……遇见了江南的周千寿周兄弟,这才将心中怨恨尽数化解,他还拜祭了老方丈哩!”明真捋了捋白须,晃动两三步,略展笑意道:“原来师弟他遇着了斧头门的周大王,周大王惩恶扬善,度化世人,虽非佛门弟子,所积善因早是如海如洋!师父知师弟他看透尘世俗物,心下定得安慰。”又问:“师弟他受了很重的伤么?为何不等老衲来替他疗伤?”
阿浪未免明真惴惴不安,忙道:“大师正要等你来,毒气却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生你赶到时发作,那也由不得人,他心下难受之极,只好径自下山,是想立马奔赴松柏谷找张医侠医治,他所中之毒非能用内力化治……”明真问道:“究竟师弟他中了何人毒手,须得连夜赶往松柏谷张医侠处?对了,你这么晚怎的到了藏经阁来?又是怎的遇见了师弟?”阿浪寻思:自己皇裔的身份,方丈并没主动透露,多半是他觉得时机未到,现下也不必捅破这层窗户纸;而范奇峰早已说过有人假冒一事须沉稳应对,最好先探知方丈的口风,才好因势利导。主意一定,遂道:“我本在院子里休息,发现附近来了个黑衣人,我想那人多半是打伤昆海、昆澜师兄的罪魁祸首,于是就一路跟踪,便跟到了藏经阁,那黑衣人乘着巡夜的师兄弟们换班轮岗,就想进去偷盗经书,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义凛然的披发公公赶来制止,两人随即大战……大战三百回合,那披发公公虽然全力以赴,却仍不敌那个黑衣人,你道是为何?原来那个黑衣人正是毒圣孔应旻之子大漠独角兽孔干戈,我偷听他们对话,才知那披发公公从前法号明禅!”
阿浪既有偷工减料之处,也有添油加醋渲染氛围之举,明真想那潜入少林的黑衣人自然是高手行列,阿浪一路跟踪,岂有不被发现之理?看他洋洋洒洒,也不当面拆穿,大抵知道何处为真,何处为假,但阿浪既然能说出“毒圣”与“大漠独角兽”的名号,大致情景定也相差无多。明真想到师弟明禅的伤情,触物忍泪,哀叹两声,说道:“原来师弟是被毒圣之子所伤!这毒圣之子既是大漠不佛大师的首徒,所学武功自当不容小觑,但师弟早年勤学苦练,若是稳步修行,不说大有精进而达武学之巅,也不至被人打成重伤?看来,师弟所经历的苦难,早已超过老衲的想象!”一时极为自责,阿浪劝说良久,才道:“要不是那独角兽施了甚么飞虫汁毒,大师哪里会败在他手下……”
明真惊悸道:“你是说毒圣之子练就了飞虫汁毒?”阿浪道:“是他偷了他们祖园的封禁之书!”明真恍然大悟道:“飞虫汁毒精妙绝伦,当年毒圣正是凭此盖世神功而横行天下,但飞虫汁毒阴毒之至,毒圣他晚年痛定思痛,不愿贻害苍生,因此决定永世不传。毒圣之子既学了此功,子承父业,本是天经地义,若他用来对付武林中人,那可委实不妙了……师弟未得诸般少林绝技,被他打伤了,也是情理之中。”阿浪说道:“方丈放心,那独角兽说明禅大师与毒圣从前有些交情,因此只用了飞虫汁毒的入门式,只要能在一月之内找到松柏谷的张医侠,自然能解毒治愈!”明真愁眉稍解,道:“这便甚好,张医侠医者父母心,兼有妙手回春之能,师弟康复无需多时!”他此刻心系明禅,但听阿浪说,他不止重返少林,还拜祭了恩师,自是放下了恚怨。遂聊以慰藉。
此刻天色沉沉,已近人定之时。明真、阿浪自都赶回禅院,一路上明真想着当年与明禅、明善三个在恩师座下学艺听禅的情景,佛门弟子虽应清心寡欲,情义到处,也难以自己,阿浪担心方丈愁绪难消影响了他老人家的身体,便说了几个在登封城里听说书人说起的笑话,明真也是久才释怀。阿浪旁敲侧击,问得那假冒的范奇峰等诸事,明真疼爱阿浪,自无隐瞒:原来明真等陪同他们到得后山,时而观赏风景,时而说些东海、武林轶事,最后那假冒的范奇峰说到正题,果真是以救治范夫人为名求借无量心法,而方丈等早已商定,自然慷慨相助,后来诸人就到敬斋堂用宴云云。
又听明真道:“不过无量心法乃是祖师心血,须得庄严慎重,因此老衲已经同明善师弟等议定,明日正午时分在达摩堂举行借书仪式,以慰祖师之心!”阿浪笑道:“范大哥和我早便知道你们要做这些‘无谓’之事才能心安……”走得半步,不禁暗忖:“如此一来,明日午时之前定要想个万全之策,才能确保无量心法不落入小人手中!”他想那孔干戈厉害诡谪之极,不定使甚手段将少林至宝夺了去,那时少林借书的时限一到,少林只认是范二公子借的,自然要像真真正正的范大哥追讨,他交不出来,那可不就做了“替罪羔羊”了!
阿浪先将明真送到方丈室外,随行的护院僧撤回禅院。明真意味深长,又道:“当年恩师三个徒弟中,数明禅师弟悟性最高,恩师最想把掌门的位置交到他的手中,但当年恩师突发顽疾,少林又正值多事之秋,明禅师弟他年纪尚轻,恩师以大局为重,才授老衲衣钵,本来啊,这方丈的位置原是师弟他的……”阿浪道:“咦!那当年明禅大师可真有些冲动了,不过既然大师他心中芥蒂已除,来日方长,你们师兄弟总有重逢之机!”明真点了点头,续道:“佛门中人本该六根清净,不为感情所累,只是恩师当年时常教导,要我们师兄弟三人相扶相持,不生异心!师弟他既已拜祭过恩师,老衲心中也了无遗憾了!”阿浪听他说着师徒、师兄弟之间情义深重,想起秦衷一平日教诲,鼻梁一酸,叹道:“我师父说去办一件要事,如今已过去二十多天了,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好,在外是否习惯?”明真拍了拍阿浪的肩膀,说道:“秦真人此生除了嵩山事务,便就一心在你身上,往后你定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枉秦真人一番栽培!”阿浪慨然道:“这是自然!我定要让师父他以我为荣!不过,阿浪也不会忘记方丈你老人家的好!”明真哈哈笑道:“又在老衲面前耍嘴皮子!”
阿浪辞别明真回到禅院时,昆生等早已安然入睡,他想着今夜所遇种种,又是欣喜,又是惊异,两只手端着那块刻着小飞龙的玉佩,想象着爹娘的模样渐渐进入梦乡!
次日晴空万里,天际一碧如洗。阿浪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后,先在院中练习弹指神功。这弹指神功乃是少林诸般绝技之一,以手指伸屈为辅,着力于拇指、食指、中指三指之上,运功时内劲格在腕掌间,习练自如后,对敌之时气如剑发,虚而实之,实而虚之,阿浪五岁始练,得正阳之气,内功心法悉由明真传授,平日强化,则尽由秦衷一辅导,这十八路弹指神功,阿浪已使得炉火纯青,他心思极为活跃,不因循守旧,往往神来之笔,竟可收意外之效!
当日指哪打哪,例无虚发!昆生却从院外走回,见阿浪指法俨然精进不少,嘻嘻两声称道:“使得好!使得好!”阿浪再以一招“十手争指”收尾,双手并出,直令院中树枝颤抖不已。随后压气凝神,笑道:“你今日怎么又比我起得早?这是刚从何处回来呀?”昆生道:“昨晚我去戒律院做事,见我师兄满脸红淤,我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说数日前到迎霞峰虎纹谷练功,不小心被扁刺蛰伤,因此脸上奇痒不止,敷了几副草药也不见成效,师父便命我到后山去采些花椒!”阿浪这才注意到昆生手里提着个篮子,里边装了半篮子花椒,阿浪对医术一窍不通,摇摇头道:“这花椒还能治红瘀之痒?”昆生道:“花椒与特制汤药所配,可止痒驱腥,活血消燥,医书上说: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阿浪自也不明,但听得昆生说得头头是道,抱拳调侃一番:“昆生兄真是医中圣手啊!看来往后我生了大病,也可高枕无忧啦!”昆生向来谦逊,忙道:“这都是师父说的,我只是照做而已!”看了看篮子里的花椒,说道:“希望师兄服用了汤药,便能痊愈,不用再时时抓脸了!”阿浪却笑道:“你那师兄昆信也是自讨苦吃,明知道虎纹谷飞虫奇兽众多,还胆敢去那练功,你瞧我何时去了迎霞峰附近!没有抓破他的脸,算是好的了!”昆生只道:“那我先拿到真药堂去,要为师兄煎一副药了!”阿浪忽的冁然大笑道:“哈哈哈哈!我有办法让各路小鬼现出原形啦!”不禁眉飞色舞,径直溜出后山,朝嵩山派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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