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觉一阵凉风迎面袭来,阿浪的心情顿时好转,捧着最后一壶酒,略微酌了一口,向四周望了望,只见对面桌间一个酒客双目直直地凝视着自己,阿浪起初并不在意,但每次低头浅饮后总能不经意瞥见对方投来的目光,他想对面若是一名女子,那自然是不胜之喜,但对方分明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时颇不自在,便招呼店小二,低声问道:“小二哥,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店小二满面春风凑了过来,问道:“客官有何吩咐?”阿浪道:“吩咐倒说不上,不过是想问问,坐我对面的那位仁兄,他的眼睛怎么一直盯着在下?两个大男人,毕竟有些为难,你是知道的。”那店小二两边不敢得罪,絮语道:“客官,那么直接恐怕不太好吧?你也知道现在蒙古人占了咱们的江山,那人若是杀了我,万一他是穿着咱们汉人衣服的蒙古人,只要赔几只牲口给我的家人,那我不是亏大了……”阿浪也知店小二有他的难处,便先推开他,随后缓缓放下酒壶站起身来,两三步走到那酒客桌前,见他桌上摆满了数种河南名菜,烧鸡烧鸭也各有一大只,笑道:“兄台啊,你桌上的东西可真是丰盛啊,这是好多天没吃东西了吧?”那酒客轻瞥阿浪一眼道:“本公子向来如此,所谓‘民以食为天’,吃得好吃得饱,才有精神做事嘛!”阿浪心道:“哇!这么多菜你吃得完倒好,吃不完可就糟蹋粮食了!”秦衷一时常教导阿浪,要他勤俭节约,多多关心百姓的生活,阿浪尚未出入江湖,不知如今天下间旱灾频繁,加上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事屡有发生,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大多百姓的处境,也丝毫不为过,饶是如此,阿浪行走在登封府周遭的乡下村落时,也会看到百姓的窘境,因此他心下还是时刻牢记着“戒奢以俭”四个字。
当下听了这酒客的话,心想:“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番!”便拍手说道:“好个民以食为天,兄台啊,一个人吃菜喝酒太也孤独,似乎有些空荡,在下可以坐在这里陪你么?”这酒客望了望站着的阿浪,见他笑得极甜,遂撒手道:“无妨,请坐。”因为银子有限,先前那一桌的酒、菜又所剩无几,自己也尚未尽兴,当下擦了擦嘴,决计再大吃大喝一场,便迅速坐到这酒客的对面,听这酒客高声喊道:“小二,拿两壶上等的酒来,再加一副碗筷……”阿浪见他如此阔气,拱手称道:“兄台你真是慷慨!不过嘛,以兄台的身份,难道你就只能再喝两壶?”这酒客一怔,登时放下筷子,再叫小二道:“小二,不要两壶,换成十壶。”店小二乐呵呵地应声去了。阿浪心中偷笑,面上却道:“兄台,你人真好!看兄台气度不凡,酒量想必一定十分了得。”这酒客听别人夸奖自己,神色却与方才一样,诚然严肃,淡淡说道:“哪里!还过得去。”阿浪回头望了望厨房,见店小二果真端来了十壶标着“陈年杏花香”的白酒,还带来一双筷子,一个大圆瓷碗,阿浪恨不得起身迎将过去。
店小二将白酒放下,一一开壶。阿浪拿起筷子,一面道:“兄台,所谓大恩不言谢,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吃了。”这酒客道:“恭敬不如从吃?不是恭敬不如从命么?”阿浪道:“随意便好,不必深究!”一边尝试着各种美味,一边开心地喝着“杏花香”,这杏花香是当地的名酒,每年三月酿造,经过十来种复杂的工序后,放在酒窖里须超过半年,往往是大户人家喜庆时招待贵宾所用,登封这家酒肆算得高雅豪华,因此才能售卖这种“杏花香”。阿浪左手拿起一只烧鸡,右手捧着一壶美酒,置身于玉露佳肴的圣境,仿佛忘了自己,更别说对面这位酒客了。
这酒客见阿浪吃得尽兴,喝得舒心,就不与他一齐用食,渐渐放下碗筷。阿浪吃了良久,白酒已经喝了三壶,但见这酒客才动了半壶,此刻桌上的菜去了大半,略感饭饱,这才放下酒筷,抹了抹嘴,却也毫无醉意,疾呼两声“痛快”。不到片刻,阿浪又拿了一壶倒在嘴里,笑道:“好酒,不愧是陈年杏花香,真是大快我心,大快我心!兄台啊,这次在下真得好好感谢你。在下冒昧,想请教兄台的高姓大名,以便往后有机会加倍报还。”这酒客挥手谢道:“区区小餐的恩惠,仁兄你何必那么认真,不过既然仁兄很想知道,那本公子告诉你也无伤大雅:本公子姓马,名继仁,家父正是河南侯马元良,如今也是河南江北行省治汴梁路总管府总管。”元朝除中书省外,分腹里及各行省路府州县,以总管执掌政务,蒙古称作达鲁花赤,在动乱的地方,设宣慰使司都元帅一职。看这酒客的样貌,自然是汉人无疑,其父以汉人的身份受封总管,且有河南侯的爵位,可说是位高权重,显赫无比。阿浪听了,也知当前这酒客家世殷实,难怪他独自点了这一桌子的美味却也不以为意。想了半晌,忽觉心头颇感不屑:既然是官门子弟,那更应该体恤黎民,何以还这般铺张浪费?主意一定,便装着目瞪口呆,期期艾艾地道:“甚么……兄台是说……是说你就是……就是马侯爷马大总管的公子?”立马拱手敬道:“实在是与有荣焉!”这酒客马继仁兀自端坐,实在是定力十足,面上良久才露出丁点笑色,阿浪见了他这副模样,低声啐道:“谁认识你爹啊?幸好没说‘久仰久仰’的话来,要不然你定会越加高傲。”忽见马继仁桌前有四壶酒尚未开封,笑道:“既然这么有缘,能在此陪同马侯爷的公子,相请不如偶遇,那我们就将这桌上的酒全喝了……公子意下如何?”马继仁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几壶酒,瞳孔微张,徐徐道:“这……这似乎……似乎有点……”阿浪知其恐惧的意思,却还故意说道:“啊,莫非公子你是嫌少了。好!”立时吩咐店小二道:“小二哥,再……”话音未毕,马继仁便起身拦他道:“不是,本公子是说,这样挺好的,不必多叫。”阿浪窃喜,将自己身前的最后一壶白酒举在半空,双手敬他道:“来,公子!在下先干了!”一饮稍时即下,那马继仁见他如此快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缓慢拿起那壶还未喝完的酒,浅尝了一下,又见阿浪向自己点了点头,只好狠心闷尽,只是桌上还剩着四壶。阿浪笑道:“哈哈哈!公子果真是好酒量,来,你跟前还有四壶酒,在下喝两壶,你喝两壶,如此较为公平。”马继仁酒意初上,脸颊微霞,谢道:“本公子见仁兄你对这杏花香颇是喜欢,君子不夺人所好,本公子不太爱喝白酒,就多给你一壶,你喝三壶,本公子一壶,可算尽情?”阿浪心道:“我虽执意要做点事,但此刻毕竟是由他做东,万事不必过分!”遂应道:“那好吧!公子你如此善解人意,在下只好却之不恭了。”不等马继仁反应,便拿起一壶酒来,右手再拾起筷子,捻些小菜,当下一口见底,那马继仁直看得目瞪口呆,阿浪向他点点头道:“来,接下来我们一起喝一壶,公子你也吃一点菜,这鸡腿还剩一点……”正要为他夹菜,马继仁却淡淡回绝道:“不用了,仁兄你饮酒过猛,多吃些菜以备不虞。”阿浪应了一声,拾起鸡腿,再与他喝另一壶酒,马继仁喝完之后,猛然“咳嗽”一声,阿浪早早喝完,见他样子难受,颇有些动容,只道:“这白酒果真不合公子的味。”马继仁弯下腰来,挥着手道:“无妨,你先将最后一壶喝了。”阿浪道:“这个倒是不急,最后一壶要留着最后再喝。不过在下有一事请教,为何公子你方才老是盯着在下啊,在下可怪不好意思的?”马继仁叫小二上了两杯凉茶,解了良久才道:“仁兄你说此事啊?本公子方才看你来到这酒肆,便觉仁兄你步伐甚是熟悉,后来才想起,那九王爷府上的舞姬的步伐正如你那般……”阿浪听了这话,登时暴怒,心道:“这个混账公子,原来是把我走路的姿态想作那九王爷府中舞姬的!本来看你慷慨请客,我也喝得开心,就想小惩大诫,让你知道这天下间的粮食得来不易,须得珍惜便算了,现下我可不客气,定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才行。”心下盘算一阵才道:“原来是为这事!旁人在下是不说的,不过今日公子你请我喝酒,也算得大恩大惠了,在下便告诉公子。”走到马继仁身边,低声道:“在下的姐姐以前正是王爷府中最漂亮的舞姬。不过,唉,这女人太漂亮了未免就是好事,你想那大美人西施,杨贵妃,下场可都是不太好。在下的姐姐因为姿色胜过了王妃,才被王妃赶出了王府,从此就住在了登封西郊的白杨小镇,也就是我们的故乡,我们是姐弟俩,走路的姿态自然相似了。”说时故作深沉,长长叹了口气,见马继仁神色惊讶,续道:“她以前在王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现在不得不呆在乡下,一般人她又看不上,只能和我们一样,天天粗茶淡饭,你瞧在下这一身行头就知道了。”说着抽泣了几声。这马继仁打量身边的阿浪一阵,见他粗布长衫,草织破鞋,一时深信不疑,心猿意马,终于笑逐颜开,想是对口中的那位舞姬略有青睐之意,他道:“原来令姐尚待字闺中,如今令姐日子恐怕不美?”阿浪道:“那还用说。”马继仁看了看阿浪,称道:“兄台的相貌也算得俊朗,与令姐一般,你俩真是一对龙凤。你那走路的姿态恐怕是跟你姐姐学的吧。”阿浪应道:“对对对!公子猜得对,家姐在家也不忘练舞,是以影响了在下。”说着说着,渐渐将最后一壶白酒喝尽。
“不过?”马继仁稍有疑问,阿浪忙抢说道:“不过甚么?公子但说无妨。”马继仁道:“九王爷的王妃常年在哈剌和林,那是她在大漠的故乡,赶走你姐姐的人应该不是王妃……”阿浪生怕露出破绽来,急忙附和道:“家姐恐怕是把王爷的小妾当做王妃了。”马继仁点了点头,也不多想,离开座椅道:“仁兄啊,本公子想见见你姐姐,实不相瞒,九王爷的世子正是本公子的义弟,兴许向他说情,托了他的关系,你姐姐又可以重新回到大都,过上以前的好日子……”阿浪心道:“鱼儿上钩啦。”想着想着竟然笑了出来,马继仁忙道:“仁兄,你没事吧?”阿浪半晌回过神来,道:“无碍无碍,想到姐姐可以重回大都,不枉费她那婀娜的舞姿,在下就替她高兴啊。”马继仁见阿浪神色苍茫,更无疑虑!
于是阿浪对马继仁说了“白杨小镇”的详细位置,须一直往城西走。为表真心诚意,马继仁在阿浪引导之下,执意不乘坐马车,两人即徒步穿过登封府,西行约莫十里路程,在未羊将尽时分到了一片竹林前,此刻马继仁酒意已上眉梢,一路摩拳擦掌,好生想亲睹那“舞姬”的芳容,遂是快步突前,不肯多停,阿浪心道:“他可能也有些武功,那我就不必太顾虑了。”走了许久还没走出这座竹林,马继仁头脑甚感晕厥,便问阿浪道:“怎么白杨小镇离登封府那么远?再往前走,可要到少室山下了……难道你姐姐和你都是少林寺的。”说罢“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阿浪答道:“最多一炷香便能到我家了。公子切莫着急。”马继仁心想一炷香时候也不算太久,意兴又起,继续向前奔走,但走着走着,忽觉似乎早先已经走过此处,正要问询阿浪,却见他已经扶住一棵翠竹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忙上前道:“仁兄,你怎么啦?看来是有些不适。莫非你也醉了?”心头还有一丝窃喜,想来他的酒量也不过如此。
但见阿浪摆了摆手,半睁着眼道:“唉,不知是不是方才喝得太过急切的缘故,酒劲忽然上头,在下有点晕眩了。”一边按住了头,一手撑着地顺势坐将下去,马继仁道:“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在此小憩片刻。被你说着说着本公子也有点晕了,还以为此处已经走过几遍了……”阿浪不与他搭话,先闭上眼睛,心里却笑道:“哈哈哈,我带你绕了七八圈,当然得把你绕晕啰。”假装熟睡,马继仁自己说得片刻,见阿浪毫无回应,就坐到旁边一棵翠竹下小憩起来。
半柱香时候已过,阿浪才睁眼看了看马继仁,见他鼻息均匀,鼾声渐起,再叫了他几声也无应答。这马继仁想必正是酒上心头,如今日暮未近,竹林里微风浩渺,原是个乘凉的好地方,是以他睡得极为香甜。阿浪想了想道:“那我这就走了,你在你的梦里去见我那美女姐姐吧。”见他肥嘟嘟的一张脸,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须晓以大义,当下拾起一块冒尖的鹅卵石,在地上写了一段话,乃是:承蒙公子慷慨,得享美味佳肴,在下实在感激,他日必有回报,如今天灾频发,人祸不断,望公子以百姓为念,戒奢以俭,莫再铺张浪费。若如此,诚可遇娉婷姝女。
未免马继仁醒来后迷失方向,遂在等肩的竹子上刻下箭头记号,好指引他顺利离开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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