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觉得房俊之言很有道理。
可是又想,难道满朝都是自大骄狂的糊涂蛋,就你一个明白人?更别说父皇英明神武,他都不觉得东征高句丽有什么问题,你还能父皇更厉害?
便斜睨着房俊,轻哼一声道:“这满朝文武都是当年跟着父皇历经战阵拼杀出来的,即便是文臣亦熟读兵法、可上阵杀敌,若是当真东征如你所言那般凶险万分,这些人岂能都视而不见?可以想见,越国公你也不过是危言耸听、标新立异而已!”
房俊无心争辩,只是说道:“各自为政、各有谋算,所有人都只在乎一家一族之利益,可有谁将帝国之利益放在首位?这便是陛下坚决压制门阀,太子殿下矢志承袭之原因。在百废待兴之时,世家门阀之底蕴固然可以将帝国推上更快的发展道路,然而等到国家崛起,世家门阀之自私便会成为束缚帝国前行的缰绳。他们从不在乎帝国,因为在他们眼中,帝国只是他们一手缔造出来的,如果有一天帝国利益与他们的家族利益差生冲突,且不可调和,那么很简单,就像他们在隋末所作那样就行了,兴一国灭一国,反掌之间耳。”
大唐立国未久,李二陛下更是个马上皇帝,这大唐江山有一半都是他当年率领秦王府的旧将打下来的,这满朝文武的确各个熟知兵事,上马提刀可以安邦,下马执笔可以定国。
然而人在世间,总会被各种各样的利益所左右、牵绊,既难以见到本心,更难以保持立场。
这朝野上下的骄纵之气,他们怎会看不到?
只不过因为各自的利益所牵绊,所以不愿说而已。政治斗争当中从来都是此消彼长,别人若是不能够摔跟头,自己又如何轻松的攫取更多的利益?反正别人各个骄狂自大没关系,只要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好,等到别人尽皆遭遇损失,我这边稳扎稳打,届时这滔天的功勋必将落在我的头上,岂不美哉?
可这些人却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未在意过,战争一途不仅仅要讲究天时地利,最重要的乃是人和。
人心不齐,纵是大军百万,亦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更何况辽东冬日酷寒、夏日多雨,唐军若不能在入冬之前扫荡高句丽全境,待到冬来降雪气温陡降,不知多少人将要受冻而死,此乃天时之不利也;辽东山岭纵横、河流密布,且地广人稀,道路尽皆简陋,稍有雨水,大军人马践踏之下很快就会泥泞不堪、寸步难行,且高句丽自知不能与唐军正面交战,所以躲在关隘险要之处修建坞堡、山城,据险固守,誓死抵抗,此之谓地利之不利也。
面临国破家亡,所有高句丽人都誓死守卫国土,上下齐心宁死不退,必然士气高涨……
天时地利人和,唐军没有一样占据上方。
所能够依仗的,无非是超过高句丽数倍的兵力,优秀的单兵素质,以及更加精良的兵械装备。
所以这必将是一场苦战。
既然是苦战,那么必定要遭受惨痛之损失,到时候各方势力为了保存实力,都想着苟着看着别人冲上去吃个大亏,自己则在最后关头攫取胜利之果实……
这场仗岂能不凶险万分?
李治的面色很是难看。
他自然知道父皇立志于将世家门阀打压、消灭,进而完成皇权之统一,使得令出中枢、颁行天下。可正是因为他参与了争储,所以父皇默许了关陇贵族对他的支持,进而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减缓了削弱世家门阀的步伐。
如此,才使得世家门阀纷纷松了口气,既然预见到了各自的前途,所以更要在东征之战中攫取足够的利益,以抵抗之后依旧会遭受的削弱打压。
甚至于,父皇之所以要御驾亲征,并非是如坊市之间流传的那般什么“好大喜功”,而是父皇知道,在他减缓了打压世家门阀的同时,这些世家门阀必然要反弹,最显著的后果便是东征之中各有谋算,不肯同心戮力一鼓荡平高句丽。
换了别人,如何压得住这军中的世家门阀、各方派系?
未有他自己御驾亲征,才能确保战事的顺利进行……
这一刻,李治才算是彻彻底底明白父皇对于他的宠爱,达到了何等程度。那是宁愿违背自己的政治策略,亦要扶保他登上储位的坚定不渝。
……
值房外,所有人都无心办公,各个竖着耳朵听着值房里的动静,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就要冲进去拉架。
他家与房俊公事日久,深知房俊的脾气,只要晋王触及了房俊的底线将他给惹毛了,才不会管什么亲王不亲王,肯定是摁在身下暴揍一顿再说……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值房里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
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相互之间挤眉弄眼,都希望对方能够去值房内看看。
可房俊在兵部的威望太高,谁敢进去打扰?搞不好撞到铁板上,自己就成了房俊宣泄怒火的目标,那得有多冤……
最终,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崔敦礼。
无论官职亦或是威信,崔敦礼都堪称“兵部第二人”,而且他算是房俊的绝对心腹亲信,未有他才有可能在劝阻房俊的同时,不会激怒房俊惹祸上身。
崔敦礼:“……”
看着同僚们的目光,他心里直想骂娘。
房俊这人看似粗犷莽撞,实则最是心中有数,他若是敢打晋王,那必然是不得不打的原因,而且打完还没什么大事儿。
自己这进去算怎么回事儿?
不过又想到如今太子与晋王争储,房俊万一当真想要削弱晋王的威信,故而主动找茬怎么办?
东征在即,若是再闹得沸沸扬扬,那可就误了大事……
想了想,便让人准备了一壶开水,自己提着走到值房门前,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没什么动静,这才伸手敲门,听到里头传出“进来”的声音,这才推门走进去。
见到屋内两人相对而坐,虽然神情严肃,却并未有恼羞成怒之迹象,崔敦礼略微放心,上前将水壶中的开水注入茶壶之中,笑道:“隆冬时节,最宜饮茶,清虑提神,养气撤火,殿下、尚书慢用。”
您二位多喝茶,火气小一些,千万别打起来……
两人齐齐颔首。
崔敦礼躬身施礼,脚步轻快的推出去。
房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着沉默着的李治,问道:“如今感受到了陛下对殿下的厚爱了吧?陛下宁愿让东征参杂着太多的不利因素,亦要减缓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压,以此来支持殿下争储,而殿下你,为何还要在乎区区的被问责的风险,不肯将自己所能够做到的一切都做好,力争东征之战中不会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外呢?”
李治默然,心里有些不爽。
咱好歹也是亲王,你这厮居然连斟茶都懒得斟?
没办法,眼见房俊根本没有给他斟茶的意思,只能自己斟了一杯,捧着茶杯慢慢喝着,缓解着心底的震撼和尴尬。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语,慢慢饮茶。
良久,李治方才放下茶杯,轻叹一声,道:“就按照越国公的意思办理吧,本王再无意义。”
他之前据理力争,是认为房俊此举不过是意在打击他的威信,并且挖了个坑,使得以后肯定有人据此攻讦自己。但是经由这一番讨论,他承认与有可能得到的攻讦、弹劾相比,的确要尽可能的将东征战事的方方面面都做到全无遗漏。
房俊欣然颔首,缓缓说道:“殿下深明大义,微臣深感欣慰。若是殿下不嫌,微臣有一句僭越之语,不知当不当讲。”
李治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本王若是说‘不当讲’,越国公是不是就不讲了?”
他最烦房俊在自己面前摆出这样一种“你什么都不会,我来教教你”的姿态,这令他感到对方似乎高高在上,稳稳的压着他一头,心里很是不舒服。
孰料房俊居然点点头,道:“既然殿下不想听,那微臣便不讲。”
李治瞪大眼睛,气愤的瞪着房俊。
话说半截、狗尾断章,这是最缺德的行为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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