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了。
对于一个在逆潮文明时期便从本体上分离出来,随后便与一套古老的能量约束装置一同被尘封在地底深处的“神明分裂体”而言,祂的时代早在百万年前便已经变了。
然而祂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一切——凝滞的禁锢力场,错误的时间序列,残缺不全的外界信息,以及一个家族用两百年不断精心编织的“舞台”,将祂层层包裹。
直到一小时前,祂都仍然认为这个时代是逆潮文明纪元的某一段,认为这个世界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人类以及他们五花八门的国度是逆潮帝国分崩离析之后残留下来的变异幸存者。
“你在奥兰戴尔地下深处醒来,你所见到的只有一群围绕着你忙忙碌碌的黑暗教徒,他们神志不清,行事偏激,而且在多年的接触中都压根没找到与你交流的途径,甚至没有意识到你的本质是什么……随后你在大爆炸与大坍塌中脱离了束缚,在极端虚弱的状态下,你迫不及待地寻求凡人的心智用于寄生,于是你找到了我的祖辈……你在一个家族的集体梦境中韬光养晦,用自己的力量不断侵蚀、引诱一个又一个的家族成员成为你的养料,等待着力量恢复,重返神界……”
罗塞塔平静地注视着那个漂浮在自己面前的空洞之眼,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对方释放在自己身上的庞大压力,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你似乎对自己非常自信,仿佛认定了被你寄生的凡人是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的,可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两百年前的先祖,第一个被你寄生的奥古斯都大帝……其实终其一生都未曾向你屈服过,甚至直到他死后,直到他成为那黄昏宫殿的一部分,他的意志仍然在奥古斯都的子嗣血脉中传承着,被一直继承到了今天?”
在罗塞塔身后,一个极为朦胧暗淡的影子站了出来,那是所有影子中最透明的一个,甚至已经模糊到了看不清楚人形轮廓,他来到罗塞塔身旁,那透明的面孔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五官细节,却仍有一道目光死死地落在神之眼“身”上。
“你……你是两百年前那个凡人皇帝……”神之眼终于在惊怒中打破了沉默,伴随着祂的怒吼,整个空间中的星光都涨缩蠕动着,“这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能在我面前将整整一个‘时代’隐藏起来?!你们怎么可能知道我那么多秘密?!”
罗塞塔笑了起来:“有什么不可能呢?当你选择寄生在一个凡人家族身上之后,就注定了你已经不再是个高高在上的神灵,而只是一个可悲的寄生者……你可以影响我们的记忆和情感,我们也可以扭曲你的判断,那个永恒黄昏中的宫殿困住的可不只是我们——你以为自己在过去的两百年里就没有深陷梦境么?”
“深陷梦境……深陷梦境……”神之眼剧烈地抖动起来,边缘错乱歪曲到几乎不符合几何定律的线条仿佛失控般向着四面八方舒展,而随着祂力量的不断侵蚀,整个秘法大厅都开始呈现出一种透明虚幻、歪曲层叠的诡异形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察觉到这么多明显的痕迹……做得很好,你们做得很好啊!!”
一股无形的冲击突然以神之眼为中心爆发开来,祂那些充满愤怒的话语一瞬间尽皆变成了人耳无法听清,人智无法理解的浑浊狂吼,整个秘法大厅中映照的星空霎时间扭曲旋转,所有的星光都变成了充满恶意的线条和幻象,层层叠叠的吼叫声和威压向着罗塞塔·奥古斯都的方向涌来,而在那吼叫声中,有一个声音勉强还可以分辨:“你们这些小把戏根本毫无意义!凡人的心智抵挡不了神明的力量——我会重新寄生你们,就像两百年前一样,而且这一次,你们再也别想保留什么自由思维了!”
罗塞塔正面面对着这些向自己涌来的恶意和威压,他无法抵挡地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又站稳脚跟,面对暴怒的神之眼,他甚至反而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看——但你确认自己现在还有寄生心灵的能力么?”
“这对我而言轻而易……”神之眼下意识地说道,然而下一秒祂便错愕地发出了惊呼,“这怎么……”
“在吸收了战神的那么多力量,被各种混乱的神性思维深度污染之后,你还以为自己是‘梦境之神’?,”罗塞塔的脸色已经泛起一丝惨白,但他的双眼中比任何时候都充满神采,“我们用了两百年来从你身上窃取这方面的‘知识’,却没想到你自己在关键时刻却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也很正常,你毕竟不是完整的梦境之神,你只不过是祂分裂出来的一只眼睛,脱离了本体以及信仰力量的支撑,你甚至无法单独在现实世界存活下来……真是个可怜的碎片。”
“你有何资格这么与我说话?!”神之眼暴怒着,无数扭曲恶意的星光从某些遥远的维度照进了秘法大厅,尽管这些星光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削弱、消失,但它们残存的力量仿佛仍然足够摧毁这间大厅中的一切——包括罗塞塔·奥古斯都,也包括那些站在罗塞塔身后的、在黄昏宫殿中陪着神之眼演了两百年戏的灵魂之影们。
“你们这些凡人洋洋自得的样子令我作呕,让你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是我最后必须履行的责任——感到荣幸吧,你们甚至有资格和神的眼睛同归于尽!”
疯狂的吼叫声再次变成了那种人类无法理解的错乱噪声,周围的星光中已经开始充盈着能够同时撕裂物质和精神的灼热触感,死亡就要降临了,罗塞塔·奥古斯都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平静下来,他露出一丝笑容,坦然,甚至略带讥讽地注视着气息已经明显虚弱下去却仍然不可一世的神之眼,看着那只眼睛周围逸散出去的线条越发透明虚幻,他张开了双手,准备迎接遥远星光的照耀——而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女性声音突然闯入了他的脑海——
“罗兰的后代怎么就只有这点等死的能耐了?”
罗塞塔惊愕地睁开眼睛,他刚想要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便突然听到附近某处传来了一声墙壁炸裂的巨响——随后四周那些环绕的星光幻影陡然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幻象以裂口为中心迅速溃散,秘法大厅原本的墙壁和屋顶飞快地显现出来。
朝向城堡西侧的大型落地窗连带一部分墙壁被某种武器炸开了一道缺口,呼啸的寒风从缺口中灌入大厅,一架造型诡异的塞西尔飞行器就这么直接通过这个缺口撞进了秘法大厅,金属外壳、翼板以及锥体底部一路在地板和墙壁上带起大片的火花,它如一头莽撞乱冲的巨兽般停在罗塞塔面前,而后者……目瞪口呆。
随后,他终于看清了那种造型诡异的塞西尔飞行器有着怎样令人惊愕的细节——他看到那倒锥体的机器底座上安装着一个直径达到两米多的“容器”,容器中竟然浸泡着一颗鲜活的大脑,在这个短暂的瞬间,他和那大脑“四目相对”,这本应该是让人感到惊悚甚至恐怖的一幕,然而他却感到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仿佛血脉相连般的感觉从不知何处涌了上来。
下一秒,那“安装”着大脑的飞行器内部又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嗡嗡声,随后那大脑的表面、飞行器的某些机械结构上便亮起了符文的光辉,无形的心灵力场展开了,一根长长的、仿佛蜘蛛节肢般的肢体从空气中凭空浮现出来,并飞快地刺向不远处正在迅速消散的神之眼。
罗塞塔下意识地看向了那节肢的方向,然而在他能看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之间,一股令人目眩的白光突然充斥了他的全部视线。
短暂且强烈的眩晕袭来,罗塞塔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被人入侵了,然而这股入侵却没有让他产生任何的危机感——在迅速适应了那种空间置换的错乱感觉之后,眼前的景象渐渐稳定下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片异常广阔的空间。
一望无际的水面在视野中无限延伸,水面平静的仿佛是镜面;天空澄澈如洗,蔚蓝的背景下漂浮着稀薄的云层,以及在云层之间不断旋转重组的、数不清的符号公式与机械零件;大大小小的、用途不明的平台漂浮在远方的水面上,平台被模糊的屏障笼罩着,看不到上面具体的景象。
这就是罗塞塔睁开眼之后看到的画面。
片刻之后,他从惊讶中回过神,看到自己眼前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张圆桌,圆桌周围摆放着几把洁白朴素却造型典雅的高背椅,有两个身影正站在圆桌旁,似乎正在等着自己。
在看清其中一个身影的模样之后,他的瞳孔下意识收缩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却变得放松下来,甚至比刚才还要放松。
高文·塞西尔——并不令人意外。
罗塞塔迈步朝那张圆桌走去,他的脚踩在水面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并非凝实的地面,却没有丝毫下陷之感。
他来到高文·塞西尔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随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才露出一丝微笑收回视线:“那么,我在这里应该称呼你为高文·塞西尔,还是域外游荡者?”
“看样子你招揽的那些永眠者教徒向你透露了不少有用的情报,”高文笑了笑,随手指着圆桌旁的一张座位,“坐吧,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位置。”
“多谢。”罗塞塔点点头,很随意地坐了下来,他面前随即浮现出精致的茶点,且有茶杯自行斟满。
高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看上去并不怎么惊讶?”
“这场对抗神明的战争发展到现在,真是有太多东西超出我一开始的预料了,”罗塞塔很平静地说道,“相比之下,‘域外游荡者’至少是我在情报里看到过的。”
他话音刚落,一个女性的声音便从圆桌旁的另一张座位上传来:“我还以为你会先和我打招呼——到你这一代,奥古斯都家族的礼仪状况已经如此堪忧了么?”
出声的女性正是从刚才开始便站在高文身旁的另一个人影。
罗塞塔之前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高文这个值得警惕的“域外游荡者”身上,以至于一时间并未注意圆桌旁的另一个人是谁——况且第一时间他也没把那张陌生的面孔和自己记忆中认识的任何人对上号,直到这时候听见对方开口,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这正是自己之前面对神之眼时听到的那个陌生女性声音,于是惊讶地转过了视线。
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看到那是一位优雅端庄、身穿嫩绿色长裙的美丽女士,他稍微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但紧接着他却又心中一动,隐约察觉了某种异样——他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在某些地方看到过这张脸……
那位身穿绿色长裙的女士微微皱了皱眉:“怎么,难不成你们已经把我的画像烧光了?”
罗塞塔·奥古斯都终于记起自己的熟悉感来自何方了,对方的面容和他记忆中的一些东西对上了号,让他瞬间瞪大双眼:“你……你是……”
“你看,这里还是会发生一些更让你惊讶的事情的嘛,”坐在一旁的高文笑了起来,仿佛闲话家常般随意地说道,“来,喝茶。”
罗塞塔却没有在意高文的话语以及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点,他只是瞪着眼睛又上下打量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女性一眼,眉头一点点皱起:“你是贝尔提拉·奥古斯都?”
“你应该加上敬语,”那位女性淡淡说道,“我至少没有要求你在这里鞠躬。”
“好吧,或许我该称呼为‘您’,”罗塞塔冷静地说道,“这么说,您确实以某种形态一直活到了现在?”
贝尔提拉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确实’……看样子你知道些什么。”
“……皇室有许多古老的记录,还有关于那些在历史中离奇失踪的家族成员的零星调查记载,”罗塞塔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此外,我还有一些……个人的情报来源。”
“好吧,做的还算不错,但这个话题对我而言并不怎么愉快,”贝尔提拉想到了已经覆灭的万物终亡会,以及曾经满世界活动的那些黑暗教徒中某些令她都感觉厌恶的成员,她摇了摇头,“亲切友好的家族会谈就到这里吧,我们该谈些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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