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冷医生了,她的兴致不高,只是道:“我见过最恐怖的东西就是在新疆,有的地区没发展,病人又很急,当地人开车送我去病人家里,路上都是旱厕。我第一次进去,有东西在动。太痛苦了。”
张怀凝努努嘴想,这个大小姐,估计十八岁之前,都不知道吃苦的‘苦’字怎么写。 又对她有些敬意,为了理想到底是坚持了两年。
可冷医生接着又道:“不过新疆人朴实,不像大城市,太复杂。很多人说一套做一套,圆滑苟且。”
实在是不经夸。张怀凝的余光里,钱晶晶也在翻白眼。
钱晶晶说了最后一个故事,“很短的一个小故事。东北有个传统鬼故事,说是乡间小道走夜路,有时会觉得身后跟着人,可是往地上看,看不到影子。这时候要是有人拍你,千万不要回头。因为如果是熟人,肯定会叫你名字。这时候回头,可能会看到某些东西。”
冷医生颇不屑,道:“这种真是骗小孩的,回头会看到什么啊?”
“会看到连环杀手。后来才知道,这个故事传出来,是因为当时有一系列刑事案件。有人拦路抢劫,就是在夜里找到落单的,拍拍他肩膀,趁他回头时,猛砸一榔头。”钱晶晶故意拍了拍她,道:“就是这么拍,别回头。”
冷医生脸色大变,还真被吓到了。
最后所有医生齐齐看向小赵,由张怀凝总结,道:“说了这么多,就是要你记住,没有鬼。一些灵异事件都有科学解释。你要是真的害怕,今天早点放你回家。”
夜里轮到张怀凝值班,熟人一走空,整层楼都冷清下来。白天的鬼故事听得她自作自受,隐隐不安。
吃过晚饭无事,她绕着住院楼闲逛消食。凄清的夜色中,除了风声外,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哭声。张怀凝以为是错觉,循着哭声找去,从光亮处走到黑暗里,眼前有短暂的模糊,她一扭头,以为是影子的地方竟然动了动,那里坐了个人。
她被吓了一跳,但只是位病人家属。她的丈夫在血透,她心里难受,就出来哭两声。
张怀凝安慰了几句又回到医院,果然不能自己吓自己。
回到办公室,通知来了个新病人。28 岁的男性,姓白,三天前开始发热,在社区医院挂了水,吃了退烧药,但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到昨天黄昏时,他在家里突发癫痫,口中还不停胡言乱语。先就近送医,治疗后并没有好转,陷入浅昏迷后连夜转院。
白先生是个非常健康的人,无基础病史,无手术史,无肿瘤病史,半年内也没有接种过任何疫苗或受过外伤。
张怀凝看了他在外院的检查结果,影像学表现正常,肌力弱,做了肌点图,运动神经异常,但原因不明。
白先生的母亲陪同。她急得喋喋不休,坚持要拉张怀凝私下交流,“医生,不知道你信不信,听了千万不要害怕,他租的房子好像闹鬼。”
张怀凝道:“闹鬼也要付医药费。还有请不要在医院说这种话,这个世界是没有鬼的。尊重生命的前提是尊重死亡。”
白先生两个月前换了一份新工作,并在附近租房。他租的房子是整栋楼里最便宜的,房东却保证不是凶宅。可他一推门,就感到莫名压抑,有阴风阵阵,好像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正怨毒地盯着他看。
然而手头羞涩,他还是住了下来,未曾想,搬进去之后他就连连生病。不但体重降了五斤,人也变得愈发憔悴。他原先活泼好动,热爱运动,可搬家后总感觉异常疲惫,昏昏沉沉也不爱出门,白天犯困,夜里却总是难眠。
紧接着他的性情也大变,从原本的平易近人,变得喜怒无常。就连他的父母来探望,一进房子也感到极为不适。先是客厅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却总是不到源头。待久了,又觉得身体沉重,思考困难。他的父亲被影响得尤为厉害,还莫名大吵大闹起来。
到了夜里,他们还听到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似乎是女人的声音,可白天一问才知道,楼上根本没有住人。
张怀凝道:“一件件解释。首先,人进入房间后昏昏沉沉,应该是轻度缺氧。这个房子明显通风很差,照片里都关着窗。缺氧时人会感到很累,烦躁,类似于神经衰弱。所以他不是性情大变,而是身体认为他不适合剧烈运动。还有工作压力也会让变得脾气暴躁,你说他一直在加班。”
“至于听到的哭声,有没有可能是楼下传来的?声音是扩散的,从隔壁或者楼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被误以为是楼上传来。”
“那他爸爸和我吵架是怎么回事?”
“他平时难道不和你吵架吗?”
白母哑口无言,只得追问,“那医生你说,我儿子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吃了药,住了院,越来越严重?”
“我在想,等一等。”张怀凝走开,在心里默背 midnights 法则,这是神经内科的临床诊断排除法。
m 指代谢,一般在影像学上有明确表现,往往和器官病变相关联,像是肝性脑病或肾性脑病。可以排除。
i 指炎症,有可能,先搁着。
d 指变性,通常是脑出血或脑梗的并发症,绝对排除。
n 指肿瘤,白先生之前健康得能打虎,排除。
i 指感染,他连宠物都不养,也不是爱吃生食的人,排除。
g 指内分泌,有一定可能,但内分泌病不太可能有这么严重的症状。先排除,必要时进行复活赛。
h 指遗传,最难办的就是遗传病,等所有选项都被排除了,再回头看看。
t 指外伤或中毒,一周七次外卖不至于中毒,排除。
s 指卒中,还没到这年纪了,排除。
张怀凝刚到走廊,就听到一阵凄厉的惨叫。是白先生醒了,在病床上发出哀嚎不停,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自己的喉咙一并喊出来丢掉。
进入病房,白先生正在病床上左右翻滚,上下摇摆, 眼睛似睁似闭,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发出喊声,用头猛撞枕头。
白母既心疼又害怕,一时不敢上前,觉得那已不是自己的孩子,惶恐看向张怀凝,道:“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是谵妄。”
白先生手上还插着吊针,却已经急着跳下床。护士长经验丰富,立刻指挥两名护士,从后面制服他,压回床上,再把双腿分开绑在床边。张怀凝又注射了右美托咪定,总算让他平静下来。
昏迷前白先生始终瞪着张怀凝,嘴里不停,道:“她在看你,她在看你。”
“好的,爱看请多看,并不多收钱。”张怀凝平静道。
出了病房,白母依旧惊魂未定,道:“医生,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那房子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你怎么解释这个。”她出示的照片里是一把桃木剑,就摆在客厅的茶几下面,“我和我儿子说,这是辟邪的,让他不要乱动,可他不信,就把这剑放好了,没多久果然就病了。”
“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她哆哆嗦嗦,继续道:“可是我是前天去看他,他已经在说胡话了,一直说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指着房子的角落说,有个女人在哭,一直哭。”
“就是幻觉。神经系统病,产生幻觉很正常。”
“医生,你要是不行,我们想给他请个法师来念经,做一做,你们医院能同意吗?”
“你说呢?”张怀凝气笑了,“谁说我不行了,我要给他抽脑髓液。”有两周都没说这话了,她还颇怀念,“再做个脑电。”
原本有考虑过脑脊髓炎,但这病很少出现谵妄。除了脑外伤和手术后遗症外,谵妄最常见于中毒,肝性脑病或肾性脑病,还有就是自体免疫性脑炎。
脑髓液抗体阳性,基本确诊了自体免疫性脑炎。脑电结果又是双保险。趁着等结果的空,她还重看了那几张房子的照片。
精致的外观,粗糙的细节,明显是串串房,最明显的就是地板,用的是廉价的颗粒板。
张怀凝对白母,道:“真正的可怕的是人,你儿子是碰到黑心房东,租了串串房。恶劣的环境,加上长久没有休息好,要是再加上一些病毒或细菌感染,会诱发免疫系统过度反应。你儿子是不是从上周开始,记忆力就出现问题了?颠三倒四开始忘事?”
“好像是。”
“缺氧不会造成失眠,自免性脑炎的前期症状就是睡眠障碍。你儿子患病有一段时间了,那把桃木剑估计是房东在误导你们,这样你儿子真病倒了,你们也不会往这方面追究。你去买个甲醛测试仪吧,测一下他的房子有没有问题。他这个病康复要很长一段时间。”
第二天用了激素,白先生的情况到夜里基本稳定了,张怀凝也准备交班回家。这时急症室里送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的父母跟在后面泣不成声。
他是 overdose 了,吃了整整一瓶卡马西平。九月是青少年自杀的高峰期。暑假刚结束,学校还有摸底考,不少学生活在恐慌中,同学间私下一交流,就萌生了死意。
药物滥用在国外很常见。国内有严格的药品管制,大人们都以为孩子接触不到。老师说这是天方夜谭,家长说可以高枕无忧,但医院知道有,并且越来越多。
不少人是被同学教会的,先试着吃两片精神类药物,再进群分享心得,自残上瘾之后再介绍新人。药头有时还会给人头费。精神类药物收管制了,就吃安眠药,安眠药买不到了就去喝咳嗽药水。
服药往往还伴随着自杀,去年高峰时,张怀凝白天诊断一个服用不明药物昏迷的,下午杨浔给一个跳楼的进行紧急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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