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先生平躺在沙发上,拿冰毛巾盖脸,不能细究的头疼。他太太过来,他就是顺势躺在她大腿上。
她听了他讲电话,道:“眼睛那么大,心眼那么小。你已经是条件反射了。认识一个人,第一反应是他有没有用。好的,有用。立刻去摸排关系网,有没有能搭上的路子。有的,去接触。接触之后去摸牌他的交际圈,家里有两条金鱼都记录下来。然后就开始抓把柄,喜欢什么,在意什么,就是弱点。记录在案,压在枕头下面。好了,那你就能美美睡觉了。”
怕他滑下去,她就从后面托着,一托托在屁股上,自觉不体面。转念一想合法夫妻,合法吃豆腐,索性按实了,“你就是一点都不相信人性,累垮了活该。”
“诶呀,我头晕,你对我温柔点讲话。”他抬眼,见她笑了就继续往里靠,贴住她的腰,“我算不上挑拨离间,那件事肯定是假的。张怀凝有感觉的。她可惜了,但凡她比你小一点,我都能想办法把她认作干女儿。她那个蠢爹妈,丢路上都没人要。”
“不是这样的父母,她也磨练不出来。困顿出决心,逆境出人品。”
“诶呀,没见你这样帮我讲话。”他笑笑,又提起孩子的成绩单。
唯一的孩子在国外念书,走他老路,却没有他的成绩。没有一门功课能拿 a,干脆做了个假网页截图。她联系校方要来了真实成绩,不是很对得起学费。
但她道:“做个假成绩单,是不想你伤心,孩子孝顺。作假做的一眼就被看出来,说明他天性老实,不像你满肚子坏水。”
“诶呀,放水放到泄洪了。”他拿手挡在眼睛上,轻声道: “檀宜之估计很快就来找你,帮帮忙,把水搅浑点,也不枉费我带病还出门。再说和你说个好玩的,刚才吃饭,有个服务生的制服是可口可乐一样的配色。你穿红色好看,好久不看你穿了。”
她也笑了。他有散光兼近视就是这样,只对鲜艳色感兴趣,别人都以为他是胡说。
轻柔摸着他的发梢,她又道:“我在想一件事。孩子长大一般要三个阶段:依赖父母,学习父母,打败父母。有时也是精神上的父母。张怀凝的亲爸妈肯定没那个资格,那你呢?我还挺想看你的吃个大瘪的。”
抚摸他的手,轻轻移到他脖子上,搭着脉搏,她勃然作色,道:“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你个王八蛋。不过后来想想,没必要,不管你,你都差点把自己作死。我才不要为你赔上一生。”
“你已经为我搭上许多了,不差这一点。”他笑着牵过她的手,手指插进去扣紧了,“不必太忧心我,我暂时死不了了。不是我张狂,人一旦孤注一掷要完成某事,赌上所有,那么老天都会放你一马,这才是真正的顺应天命。诶,你抱紧点,我好像要滚下去了。”
杨浔也值班,见张怀凝站在下面吹风,神色有异,还以为是病人出了问题。
听她说明实情,他倒是淡然,道:“我们医院也有啊,不过抓到了会开除的。你如果担心那个人,可以回忆一下,看看他有没有两千八,三千八这样的转账。”
”为什么你这么了解行情啊?”张怀凝心乱如麻。
“我爸什么东西?我去派出所捞他都两三次了,我还和你装纯?真的担心的话,你去验个血吧,我陪你一起去。你也不用太相信我。我不知道男人好起来有多好,但我肯定比你清楚坏起来有多坏。”
第二天是周六,几个小时就够来回,不敢在自家医院做这事。特意戴了口罩和帽子找了家私立。平时体检只查大病,其实很多小病往往也是夫妻传染的,医院里见得多,但她也没查过。她无法信任任何人,所以杨浔也一起验。
在走廊等结果时,张怀凝道:“要是没问题,我还挺对不起檀宜之的,不过怀疑别人已经是我的习惯病了。想听我家里的事吗?我爸妈是才子佳人故事的后半场。”
许多年前,张母还不是某某的妻子,某某的母亲,自有个姓名叫安婉。她对这个名字是有少许得意的,谁让同龄人不是玉,就是芳,不是红,就是宝。要么就是爱民,爱国,建国。
出社会早,十八岁一到,她就去做工,在服装厂里做了一阵,只和女工打闹。从来谈过恋爱,但一出手就选定了一个大八岁的男人。
相遇是带有传奇色彩的,邻居家的小孩在玩球,球打偏,一路滚出弄堂口,停在一个男人脚边。她去捡,先把球抱起来,再抬头看见一张含笑的脸。半雨不晴的天,却在人的脸上渡了柔和的冷光。
“你住在这附近啊?”男人一开口就道。
她面上羞红,低头一笑,跑了。不料男人日后每天都来蹲守,风雨无阻。
有一次躲开父亲的目光,她找到机会同他去喝咖啡。囊中羞涩,去的是平价的东海咖啡馆,一杯咖啡加一份冰激凌,也不超过五块钱。
没把咖啡喝回本钱,因为光顾着说话了。她说什么,他好像都很感兴趣。尽是傻话,却带着天真的俏皮。像是裁布片裁坏一条边,和别的女工拌了嘴,计件时数了三遍都对不上。
“我就是傻,数学一直不好,不像我姐姐,打小聪明爱看书。”
“你不是傻,是你的才能在别的地方。有的人有当女强人的本事,有的人有当贤妻良母的能力。但女强人不一定比贤妻良母幸福,一回家看到属于自己的家庭,那种幸福多少钱都比不上的。"
她含笑不语,脸微微红。
出了咖啡馆,天降暴雨。他带了两把伞,给她一把,自己却走在雨里。后来才知道,他家里穷,只剩一把好伞,就拿给他用。
家里不同意她结婚,父亲气得打断一根鸡毛掸子。她偷了户口本也要登记,终于是成了夫妻。
新婚第一个月,家里空无一物,她却笑道:“今天别人叫我张太太了,我心里蛮开心的,好像终于和你联系在一起了。”
他紧紧将她搂紧怀里,道:“你信我,我一定让你幸福。”
后来他由别人介绍换了工作,半年连升两级,手头宽裕不少,特意买来一个奶油蛋糕犒劳她。她之前没吃过整个蛋糕,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他怕她积食,温柔道:“你不要吃这么多。”
“你别管我,我偏吃。”
他欢喜她的天真,笑着抹去她嘴角奶油,道:“没有不让你吃,你爱吃什么,我都给你买。我不宠你,谁宠你?”
再后来,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他甚至买了车。那一年世纪之交,上海大厦可以预定位子,总览跨世纪的烟花。
旧楼没有空调,烧的还是暖气片,她穿着他送的白羊绒大衣,还冻得指尖发青。
他心疼,道:“你的手好冰,我给你暖一暖。”轻轻牵过她的手,搂进怀里, “你别怕,你的心,我以后也不会让它冷着的。”
散场后,他们朝下张望,街上停着一脉的桑塔纳,竟然也堵车了。
他笑道:“我们也算是一览众山小了。”
那一年,连他们日后高攀不上的柳家都没起势,是远亲中的远,没怎么顾及笼络,只登门拜访过一次。
回来后就 他们依偎在一起,笑着道:“她怎么嫁给那种男人,穷书生,眼镜片那么厚,外地人,就顾着学英语。近视要遗传的。”很不屑的语气,又掺杂着甜蜜,因为他们是登对的,幸福的。
“后来呢?”杨浔道。
“烂掉了啊。人的精神肯定比身体容易烂,也没个医院能修修补补。”张怀凝耸耸肩,满不在意道。
做地产生意要打通上下关节,少不了应酬,洗脚按摩,习以为常。他第一次找女人被抓到,就跪下自抽耳光,涕泪纵横说是意外。
她是生不如死,但也不能离婚,只能匆忙生一个孩子,用以挽留。
是女儿。他满心欢喜说,女儿也好,我们又不是重男轻女的乡下人,我们一起好好帮她养大。
作用只持续了几年,他又开始不耐烦,频频深夜外出。后来想出个主意,围魏救赵,开始给家里介绍青年才俊。不是因为他们的好,而是为了剥开体面,展示他们的脓。
青年才俊也是要去应酬的,没一个能抵挡住。喝酒唱歌洗头房,妥协得太容易,都不算诱惑了。
“他家里有个妻子,已经怀了三个月,你说这样的男人会不会去?”当然去了。
“他挺摆架子的,觉得自己是知识分子,看不惯这种事,你说他会不会去?”怎么会不去。
“他的那个儿子噢,简直他女人拼了命生下来的。难产,生不下来,差点就不行了。他喝醉了说起这事,是心疼到流眼泪。你说他会不会去?”这个也去了。
“他这个人爱干净的,没事就爱洗手,这里擦擦,那里擦擦。你说他会不会去?”这位自然也跑不了。他还不忘调侃一句,道: “男人嘛,就这德行,这种时候倒不嫌脏了。”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博士。谈吐斯文,他先说尼采的哲学, 后讲钱钟书的《管锥篇》,可惜 三杯两盏下肚,他就开始讲法国女人的内衣,英国人的初夜权,和俄罗斯女人的身材。
最后总结出一句旷世名言,一拍大腿,道:“妈的,女人还是要找十八的。”
于是她也看淡了,告诉大女儿,道:“你们爸爸其实也不错的,比较起来,他至少坦诚,玩一玩就回来了。反正我还是他唯一的老婆。”
交了罚款,生下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儿。他是第二天才来看,痛心疾首道:“让你去验性别,你不验,早知道打掉就好了,我这种有头有脸的人,别人都有儿子,我两个女儿,说出去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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