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号病人是个七十岁老人,由他四十岁的女儿搀扶着进来。他去年脑卒中,恢复得很慢,现在半边脸还是歪斜的,说话也很艰难,基本要靠他女儿翻译。
病人女儿道:“我想再开点药,我爸最近怎么状态越来越差了。是不是上次的药没效果?要不再换回去。”
之前因为病人恢复情况尚可,张怀凝给他换了一个药,新药对胃的伤害较小。她上下打量着老人,道:“好像是严重了些,你爸上次来,还能说几句话,现在是完全说不出话了吗?”这种年纪的老人,脑血管硬化,稍有不慎,就会二次卒中。
病人女儿扶了一下他,23 号病人就立刻张嘴 ,咿咿呀呀叫着,含糊不清,像是某种狂躁的动物。
“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痛?你碰到的时候,他反应特别大。”
“好像脖子吧,我给他擦身的时候,他一直在叫。”病人女儿道。
张怀凝触诊了病人颈部, 病人确实挣扎起来,不过颈部也没摸出硬块。她收回手,指腹很干,今夏格外热,今天气温已经超过三十五。诊室的冷气不高,她都有些出汗,可病人的皮肤却没有汗。
“这么热的天,你爸怎么不流汗?”
“他一直这样,不出汗,别人说是病人体虚。”
张怀凝抿了抿嘴,指挥小赵立刻把灯关了,拿瞳孔笔照了病人瞳孔又移开。她基本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转向小赵,问道:“你能看出什么?”
小赵道:“瞳孔持续缩小,两瞳孔不对等,这是典型的霍纳综合症典型症状为无汗,手臂疼痛,瞳孔反应,可能诱因是癌症或外伤。”
“没错。一般诊室都开灯,看不清瞳孔反应,所以要留神病人有没有流汗。无汗也是一个重要标志。” 张怀凝转向病人女儿,道: “你爸爸之前是不是抽烟很厉害?”
“对,他是老烟枪了。”
“我帮你开个检验,你陪你爸验个血,再测个指标物。”
“是不是肺癌?”
张怀凝迟疑了一下,才道:“结果没出来前,我不好说,可是你做好准备。”她的语气已带出不自觉的怜悯。
说得再委婉,病人女儿也有了预感,她抓着轮椅扶手的样子才更像是个病人,“爸,爸,你对得起我吗?我一辈子都耗在你身上了。”她穿着灰衣服,脸色也是灰白,像是被抹开的铅笔印,模糊黯淡。
肿瘤标志物的检验当天就有结果,张怀凝能在系统看到报告。指标偏高,大概率是肺癌。
她嘱咐道:“小赵,刚才那个病人家属,穿棕灰色衣服的,你跟出去看一下。或者叫保卫科的人留心点,最好看着他们出医院大门。”
小赵起先不太懂,但追着出去,看到 23 号病人的女儿推着轮椅坐电梯。在医院后门,她忽然停了下来,抬头思索了良久, 她看的位置正是医院顶楼的天台。
小赵顿时领悟,立刻出言提醒,道:“那边是天台,门是锁上的。高层的窗户也是封起来的。正门在这边,我带你出去。”
再回到诊室时,还有十来个病人没叫号,张怀凝则起身道:“我去上个洗手间,有病人闯进来,你去解释一下。”她简直是做贼一样溜了出来。
果然,不到五分钟,就闯进来一位时髦母亲,她牵着女儿的手,道:“刚才出去的那个是张医生吗?她干嘛去了。”
小赵道:“张医生去洗手间了,很快回来。”
“啊,医生看门诊怎么还要上厕所?”
小赵气不平,脱口而出,道:“医生也是人啊,还要吃饭喘气呢。”
”我就是随口问一句,又不是质问,你火气不要这么大。我女儿现在是高三,下午还要补课,今天看不完门诊,就是耽误她学习了。”
小赵翻了个白眼。地球可不止围着她家里打转的。
倒是那女儿善解人意,轻轻拉了拉她母亲的衣服,低声道:“妈,算了,我没事的。真的轮不到也不要紧,医生也很辛苦。”
“为了你,我可就不辛苦了。”张怀凝笑着推门进来,坐回电脑,轻巧扭转刚才略尖锐的氛围,道:“好了,小朋友你是什么问题呢?哪里不舒服?”
就诊高中女生叫林天恩,主要情况是幻听,头疼,注意力不集中。这种症状可轻可重,她算是严重的那一类,前天早上因为剧烈的头痛而呕吐。
林母很强势,交待完病情又补上一句,道:“医生麻烦你认真看一下,她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肯定不会是因为逃课而装病。”
张怀凝道:“我没说她是装病啊。”
“可是你刚才在皱眉啊,我以为……”
林母咬住话头,脸色也沉了下去。她是以己度人,因为她多少怀疑过女儿是装病,所以才觉得所有人都会是同样的推测。但医生皱眉,往往只导向一种结果:病情严重了。
张怀凝道:“这位妈妈你不要说话,让你女儿回答问题。今天是几月几号?”
林天恩小心翼翼,道:“七月十九号。”
“你还记得你们是几点出门的吗?”
“好像是七点。”
“那你早饭吃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天恩沉默下去,眉毛拧起来,好像在回答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旁边的林母急了,抢着回答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早饭吃的是包子啊。你就是太紧张了。”
“对,是肉包子。”
“这位家长,我再说一遍,不要影响我提问,这会耽误诊断,要不然请你先出去,给你女儿买瓶水。你在这里她也会有压力。”
林母不情不愿地推门出去,显然是信不过她。
张怀凝倒是习以为常,笑着腹诽:对啊对啊,我是吃人的妖怪,你一走,我就一口吞掉你女儿。
她示意林天恩起身,道:“你站起来,沿着地砖这条直线走,尽量走直。”
这是在测试林天恩的运动能力。她一连走了两遍,能正常地直线行走,没有出现共济失调。接着又给林天恩做了 sdmt 测试评估患者认知障碍的一种量表,一边用于诊断阿兹海默与多发性硬化,结果就很不好,她的认知水平与中度的多发性硬化患者持平。
等林母回来后,张怀凝便道:“她可能是多发性硬化,我要给她安排做个核磁共振,再抽脑髓液。”
“不可能。”林母斩钉截铁道:“她不会是这种病,多发性硬化那不就是绝症吗?没有药可以治的,我们孩子不抽脑髓液,那么粗一根针,太伤身体了。”
多发性硬化确实是无法治愈的,现阶段只能依靠药物延缓病情发展。患者的视力会衰退,运动能力减弱,认知能力和记忆力都会下降。青春期时发病,可能三十岁就会痴呆。
这样的噩耗,对家属确实是个打击,林母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心理学上叫退行,退回孩子一样的状态撒泼打滚。
张怀凝见多了,也就像哄孩子一样,道:“好吧,那就不抽脊髓液,先去拍片,今天应该能拿到结果,来得及的话,门诊结束前拿给我看。”
诊断多发性硬化就两条标准,脑髓液的寡克隆呈阳性,或者核磁共振出现病灶。中一项就能确诊,林天恩的症状不算轻,影像上病灶应该很明显。
但结果大出所料。林天恩的核磁共振显示她有轻度脑萎缩,但不是多发性硬化,也没有肿瘤或是内出血。
这就很反常了,难道要往病毒或代谢的方面考虑?可验血结果里白细胞正常,也没有明显的发热,片子里看不出脑脓肿。
张怀凝让林天恩张嘴,拿灯照了照,“你嘴里怎么都是溃疡,很严重啊。持续多久了。”
“大概有一个月了。”林天恩道。
张怀凝又把林母叫出去,悄悄问道:“来,你今年十六对吧?你妈可能还把你当孩子,不过我觉得你已经算是大人了。你实话和我说,有没有男朋友?”
林天恩笑了一下,有些不屑,觉得她也拿自己当孩子,“你是要问我有没有性生活吧?”
“那有没有呢?就是那个,偷尝禁果?”
”这种用词好有年代感啊。“她回答得格外坦荡。“有,不过就是几次。”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上周在补习班上。”
“是和同学吗?”
“算是吧,是我妈请来的补课学长。他大二了,进复旦了,是定向生。其实他长得特挺普通的,就是读书好,年级排名一直是第一。我也不是太喜欢他,就是看他的时候觉得有光环。
“你现在排名多少?”
“年级前五十。”
“不是挺好了。说真的,高考分数不会通过性生活传播。没做什么保护措施吧。”张怀凝开了检查单,道:“验一下血,你可能怀孕了。”
张怀凝已经特意支开林母,不料林母的医疗常识丰富,一看验血项目, 就冲进诊室质问,道:“怀孕?你怎么当的医生,我女儿还是小姑娘,清清白白的。”
“查一查也不碍事。不过她有溃疡,又在短期内性生活,片子做出来有轻微的脑萎缩,有可能是孕期脑萎缩。早发现早治疗,不是也花钱买个安心。”张怀凝没敢说梅毒也会造成类似症状。
“你不要心里脏,看什么都脏。”张怀凝正在起身活动筋骨,林母没忍住,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朝后踉跄了一步。
张怀凝站直,脸色也冷下来,道:“推一下就可以了,再动手我就报警了。你要是有案底,你女儿以后政审会很麻烦的。”
林母还在怒头上,不肯让步。林天恩立刻两边劝和,又不停对着张怀凝道歉,道:“对不起,医生,真的对不起。我妈平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比较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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