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因想到,他何尝不是拿她当鬼哄,满口好话,肚子里光算计着白得到她。她才不是那些老糊涂的鬼,就是鬼,也是个索命的女鬼 。
她微笑着,池镜问她在笑什么,她说:“我在想,你素日跟我说的话,是不是也是哄鬼的话。”
池镜向后仰开一些,还是那笑而非笑的表情,好像等着她自己猜。
不过他又道:“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有几分怨气,嘶——有那么点可爱了。”
幽怨也要幽怨得恰当好处才会可爱,玉漏经过这一遭,总算知道了些该如何在他面前拿住分寸。她转脸又笑了,提起笔趁其不防,唰唰在他脸上勾两下,“就是哄我,只要你不认是假的,我就当是真的。”
池镜怕她使了坏就要逃,一把揽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不禁朝他怀里小小跌宕一下,就是面贴面,眼对眼的。他不由得向她的嘴巴看一下,玉漏可以感到他暖融融的呼吸,烛火在他们中间微微闪动着,后面那一架偌大的多宝阁散着一点木质的幽香。在他这间富丽舒适的屋子里,人的神思难以自控地朝懒散昏沉里陷进去。
但她禁不住去想,肉欲和感情连在她也是两回事,何况他是个男人,更能把这两者分得很开。
她便把一只微凉得手掌贴在他脸上,笑了笑说:“我该回去了。”
他没说要送她,只找给她一把伞。待她走了好一会,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支使他走出去送她,伞也不撑,单提了盏灯笼。
他很知道,凡是男女游戏,女人容易败在“情”里,男人往往是输在“色”上。可明知这危险是危险,却仍有份“偏向虎山行”的刺激。
然而在那夜与雨缠绵的幕中,早已寻不到她的身影。他迫不得已地又冷静下来。灯笼给浇湿了,他望着那层湿冷透了的绢纱好笑起来,眉梢眼角皆挂着琳琅的水珠。
这绵绵细雨直下到清明那日,倒很合情合景。早起阖族男女上坟祭过宗祠,午晌各房稍歇,又忙着预备下晌宴席之事。池镜趁这功夫套了马车往外头去,只叫永泉驾车,旁人一概不带。出门正撞见兆林归家,两个人碰着也不打招呼,各自走开。
池镜靠在车内笑,想他大哥这日还忙着往外头去,想必待那林萼儿是动了几分真情。
林萼儿家住“曲中”,那一带原是南京城官妓聚集之地,后来私妓兴起,不分官私的妓家都扎堆在那里。沿着秦淮河踅入一条小巷内,行院鳞次,大多是一楼一底的房舍,池镜认准其中一家,跳下车叩门,回头吩咐永泉,“你把车赶到桥头等我。”
有个年轻子弟来开门,一见是池镜,忙让进门,请入正屋,“姐姐正在楼上梳妆,请三爷稍坐。”
午晌已过还在梳妆,想来是和兆林刚闹过一场。池镜不疾不徐地呷茶等候,片刻见一位明艳动人的姑娘抚在那楼槛上,老远就望着他笑。那笑须臾又忙敛了,含嗔带怨道:“真是难得,三爷素日不肯来,今日节下倒有空到我家坐着。”
池镜放下茶起身,反剪着两条胳膊望着她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怎么,不大欢迎我?俗话开口不骂送礼人,我今日可是专门来为给你送银子的。”
萼儿朝他身后那几上一看,果然有个亮珵珵的银锭子放在那里,少不得有十两。
她一撇嘴,闪身坐在下首那椅上,“谁稀罕你的钱?你看我是个风尘女子,就以为我眼里只有钱?一见面一句可心的话没有,开口就是银子。”
池镜也笑着坐回去,“你这话真是冤枉我,要说可心,什么能比银子可心?快收下吧,我晓得我大哥这月给你的钱不多,我这里添补一些,好做节下的使用。”
萼儿站起来朝隔扇门走两步,喊了她妈来收银子。她妈见了银子便眉开眼笑地朝池镜连连福身,“自从识得三爷,仿佛认得个财神爷一般,我们劝仰仗着三爷发财。”
池镜笑道:“全凭您女儿好本事,她这样的美人,就是不认得我,迟早也要发财的。”
萼儿似有点生气,赶她妈,“您快下去预备酒菜吧,三爷这时候想必还没吃午饭。”
只等她妈下去,池镜笑问:“你怎么料准我没吃午饭?”
“这还用说?今日清明,你们那样的大家大族,想必天不亮就起来忙。你大哥方才还说,又是上坟,又是祭宗祠,忙到将近午时才算完,他来时也没吃午饭。”
池镜却道:“叫你猜错了,我是吃过午饭来的。原想赶早来,又怕碰见大哥。”
萼儿不高兴道:“那酒总要吃一杯吧,我妈已去预备去了。”
池镜未置可否,由得她妈和兄弟摆上酒菜。一看是五个菜,便笑,“何必铺张,我也不饿,何况这一月你们也难。”
萼儿挥挥手,赶了她妈兄弟出去,一瞥池镜,“你怎么晓得我们这月难起来了?”
“我们家老太太查了我大哥的账,不由他在账房乱支银子了。大嫂那里钱捂得紧,他自然不能像前几个月那样大手大脚。”
“原来是这样,怪道这些时说起银子的事他脸上就有些烦难。”萼儿点着头道:“不过好歹暂且也够我们开销。”
池镜睐眼一看,见她竟还有点体谅兆林的意思,便好笑,“姑娘真是愈发会体贴人了,这会暂且够开销,往后又当如何?我大哥可没那么大的长性,再隔几月腻了,你再想寻他这样既阔气又大方的男人,何处寻去?”
萼儿噘着嘴,慢慢把眼瞟到他身上。吓得他咳嗽两声,不得不把神色收得正经些,“我如何跟我大哥比得?你瞧,我好容易来一趟,也才给你十两银子。我大哥月月给你十两银子的包银不算,还要隔三差五替你打金打银,好吃好喝好绸好缎地只管送给你,听说连你兄弟读书的钱他也出——”
萼儿倏地一笑,嗔他一眼,“你把他说得这么阔绰,无非是要我多诓他些银子。我虽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我有钱赚,乐得高兴呢。”
风尘中人就是这点好,不干己事从不细究细问,他看人果然不错,不枉费结识她这一场。
他仰头呷净一杯酒,翛然拔座起来,“你放心,将来你兄弟果然考得功名,我一定替他在官中谋个前途可观的差事。只是别忘了咱们说定的,你我认得之事,不能对旁人说起,倘或多一个人知道,非但你兄弟的前程我不能保,就连他的性命——你们家的债主也太多了,那些粗人可不都是讲理讲法的。”
“你犯不着说这些多余的话,”萼儿把身子别到一边去,“认得你池三爷的人也多,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没这样不识趣,说出去人家还要笑:‘池三爷会去结交一个娼妇?’,我还要点脸皮。 ”
她和池镜相识也不并奇情故事,是池镜刚回南京的时候,有个朋友在她们隔壁那户人家
摆酒请他。两家人楼上的房间是挨着的,他从那边窗户探出身来,她也正巧将脑袋伸出窗去。
那时她一见池镜穿戴不凡,仪表不俗,有心要勾搭。没承想交谈几回,她表露情思,池镜推拒道:“我算不得什么好客人,我尚未娶妻,家里管我管得严得很。不过我晓得个人,那才是风月场中的散财童子 ,你要有心赚大钱,不如把眼光放到他身上去。”
“谁?”
“他叫池兆林。”
后来才晓得那是他大哥。她受他之命去勾引他大哥,真办成了,他又没有别的吩咐,只交代她:“只管去哄他,他的钱在荷包里可揣不住,碰上谁就是谁的。你风月中打滚,无非是为钱,赚谁的不是赚?”
所言不差,所以别的池镜不说,萼儿也不问,他不想给人晓得他们认得,她也没所谓,反正不过是为赚钱。
池镜见她有些生气,口气少不得软下来,“什么娼妇不娼妇的,我没这样瞧不起人,我是有我自己的难处,不便告诉你。总之你细想想,你听我的话,我也没叫你吃过亏不是?”
这倒是,萼儿又扭回身子。迎面池镜正向她作揖,“倒是我的不是了,分明来给你送银子的,反招你不高兴。我赔个礼。”
说着便潇洒干脆地走了。
归家恰好雨住,撞见个小厮说阖家都往大宴厅去了,叫他也赶紧去。厅上还未开宴,大家也才刚坐下,除了家中人口,还有族中许多亲戚,看穿戴有富的有穷的,大家不论家境,只按辈分分席安坐。
池镜先往最里头去给长辈们行礼,方才往挨着隔扇门那三张桌子退出来。走过素琼这席,偏素琼 鼻子灵,竟闻到他身上带过去一阵脂粉气。
她朝他看看,见他身上沾湿了一片,想必是刚才外头家来,连衣裳也没换。今日这样忙,他还抽空往外头去做什么?总不是下雨天还出去应酬朋友?
婆子丫头们正进进出出地摆瓜果点心,戏尚未开,老太太正歪在铺得软软和和的大宽禅椅上,把个戏单子举得离眼睛远远的,总是看不清。身旁毓秀接过单子念给她听,因听见好几出陌生的戏,便问了络娴。
络娴近前道:“前几日有人荐了这个班子,我就是见他们有好几出新戏才请他们,听说是请的一个江南才子写的,戏好不好姑且另说,我想着咱们先看个新鲜。”
老太太将单子递给同席的亲戚家的两位老婶婶,笑着点头,“是了,好些戏看了千八百遍,连词都背得了,没意思,今日听你的,就看个新鲜。只是不知哪一出好,你去告诉告诉你老婶太太她们,看她们想先看个什么。”
络娴回头将立在她那席边的玉漏看一眼,玉漏会其意思,忙向这桌走来,福身后绕去她们后头,弯着腰指着单子一出一出详细解说。
老太太侧耳听了半晌,回头看她一眼,“依你说来,这一出倒很有意思。”
那两位老婶太太均笑着点头,“我们听着也很有趣。”也扭头看玉漏一回,“这丫头的口才倒好,不像那些小丫头讲话颠三倒四的,听就把人听糊涂了。”
老太太便又回头看玉漏一眼,认出是络娴带回家来的那丫头,就笑了,“我说哪里来的丫头呢,一时还有些眼生,原来是你。这一向跟着你家姑娘可好?”
玉漏忙把腰又弯低几分,连点几下头,脸上缀着点小家子气的羞怯,细声说:“幸得老太太和太太们收容我在家,让我跟着长了许多见识。”
众人离得远的简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觉得她那样子还不如家里那些丫头大方,所以都不喜欢。唯独老太太瞧着却感到两分亲切,好像时隔几十年,又回到乡下去了似的。
那山林环伺的地方,真是令她恐惧,但偶然又会秘密怀念。
第37章 照高楼(o六)
戏唱起来,各房带来的丫头们也立去隔扇门边说笑看戏。络娴只带了玉漏和蓝田二人,蓝田是个脑袋里缺根弦的,一看戏便入迷,玉漏可不敢学她,只将眼睛时不时地瞄到各桌上,耳朵也警觉地竖起来,唯恐有人吩咐听不见。
不一会见老太太叫了络娴到跟前去说什么,玉漏也忙踅绕过去,才知老太太是叫吩咐撤下瓜果点心摆酒菜。络娴回头便看见玉漏就在身后,正好不用去寻了,吩咐她传席。
玉漏溜着墙根出去,绕到廊下对个婆子说:“妈妈,叫厨房传菜吧。”
再由那婆子往厨房传话,未几便见两个两个的仆妇陆续担着五六层的大食盒往耳房里进去,在里头取出各色精致菜品,查检干净后,再由丫头们用案盘端着往厅内山上菜。
玉漏紧跟着丫头们的队伍,一面小声调度,“这瓯炖得烂烂的肉放在老太太她们那席;这个七彩小元子汤是特地加了甜的,放到姑娘她们那桌上去;这一碟子荷叶粉蒸肉没放黄酒,是特地给桂太太做的,端到那桌上去;这道椒盐兔肉丁是特地给大爷添的,别人都不爱吃,只端到他跟前去——”
两位老婶太太在桌上留心听着,叫了络娴来说:“你这丫头好心细,那些碟子碗我们看着都是一样的,她怎么记得住这些?”
络娴笑道:“上晌她就在厨房里盯着他们做,她自己在碟子上做了什么记号,否则都是那些菜,谁记得呢?”
老太太向两位老婶太太笑道:“素日开大席,人一多就众口难调,因此也顾不上谁吃这个不吃那个的,都是一样的。倒是我这二孙媳妇,忙得这样还记得这些人的胃口。”说着也把席间团团转的玉漏睇一眼,和络娴说道:“你这丫头不躲懒,也心细,回头你领她到屋里来,我可要赏她个什么。”
这些话姑娘们也听见了,别人还可,独芦笙不大高兴,因为受赏的是他们大房的人。可恨她们二房还没个主事的嫂子,因拉着素琼附耳过去,“琼姐姐将来做了我三嫂,肯定比二嫂还能为。”
素琼脸上一红,忙掣她一下,“这么些好吃的放着不吃,还胡说?当心给人听见。”
一时上完菜又摆酒,依旧是玉漏调度,先领着小丫头将两壶烈性些的金华酒送去年轻少爷们桌上。
送到池镜这一桌时,池镜一面斜身让她,一面把手放到桌下去,暗暗掣了下她的裙子。玉漏一惊慌,悄么看他一眼,见他正襟危坐,也不敢和他说一句话。
人一走,兆林就端起酒盅噙在嘴边笑,“方才听见老太太赞这丫头。”
池镜斜睇一眼玉漏的背影,懒散地搭腔,“是么?我怎么没听见。”
兆林笑道,“少来。但凡老太太说句话,你比谁不留心?还能听不见?老太太还说要赏她些什么。”
可真是错怪了池镜,他的确是没听见,这桌那桌隔得老远,谁又想得到老太太今日会想起来赞个丫头好?在她看来,下人们办好差事是分内的事,不犯着赏什么,口头夸两句就罢了。老太太本来就有些小家子气的抠搜,看来这次是真觉得玉漏有点合她的意。
这其间,兆林又睇向贺台,“二弟妹今日可算在老太太跟前出够风头了,二弟身子骨虽有些病歪歪的,福气倒比我们这些人强。或许老太太见二弟妹这般能干,明年就拨几处庄子几间铺子给你们各人料理收租。”
这是没可能的事,老太太守根基产业比守命还严,嘴上再说谁好也从未开过这样的先例。贺台晓得他是嘲讽,便不搭话,只是笑了笑。因为脸带病气,笑也显得软弱。
他看着就不是个长命的人,能不能撑到老太太归西分财产的一天也真是难说。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没信心,也怪不得池镜兆林都不将他当作持久的对手。不过愈是如此,他愈是要撑着,不能连与他们为敌的机会也不给他。人活一辈子,总想要得到一点世人倾注的目光。
络娴这一日算是露了一回脸,从早起祭宗祠到下晌的戏也好,席也好,处处妥帖,叫阖族挑不出一点差错,一并连那几房素日因嫉生怨的穷亲戚也没理可挑。一席下来,都夸络娴虽是新媳妇,办事却老练。老太太
自觉脸上有光,络娴自然也感激玉漏替她争了这面子,因此散席回去后便许她过几日回家去一趟。
玉漏倒是惦记着老太太说下的赏赐,不晓得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也不好问,只在榻上出神。
络娴伸出胳膊推她一下子,“你是不是在惦记我大哥?因这两日忙,我就没告诉你,大哥前日来信了。你到时候回娘家,也顺便回府里一趟,一来去看看大哥的家书,二来也替我去瞧瞧太太的病如何了。”
冷不丁提起凤翔,真是恍如隔世,玉漏险些都要将这个人忘了。她徐徐微笑着,“大爷在常州还好不好呢?”
“这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看过信不就晓得了?我还等你回来告诉我呢。”络娴吃干净茶,起身赶她,“忙了这一日,你也累乏了,快回去睡吧,明日再替我把这几日的账细看看,好交到账房里头去。”
真到交账那日,却是四方会审,老太太特地将管总账的老鲁相公与管库房的老陈叫到房里去,也叫络娴拿着这些时的开销过来,说是:“凑巧老鲁相公他们都在这里,你也免得往账房去一趟了,就在我这里交代清楚吧。”
老太太是这脾气,对谁都不大放心,连翠华也是一样的,揽一项差事去,交账的时候她也要亲自过问。
络娴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她不细查呢。早把细账使玉漏誊在个干干净净的册子上,双手捧给老鲁相公,“那日在账房里开了条子,到库里领了二百两银子,一应花费都记在这里。买的东西总数是多少,使了多少,下剩交去库里多少也都在上头,老陈叔这里也有账。”
老鲁相公答应着,即刻打起算盘来,和老陈管事在那里一项一项地对。
老太太因见络娴还在他们几前站着,便招呼她近前来坐,“让他们算去,你来坐。这几日可劳累了吧?我早上刚打发人给你屋里送了些人参燕窝去,丫头告诉你没有,可不单是给贺儿吃的,连你也要吃。两个人都把身子调养好了,早些给我养个重孙子。”
络娴连连点头答应,“谢老太太挂心,早上我就看见丫头收在那里了,明日就叫人煎来吃。”
老太太盘腿坐在榻上,刮着茶碗盖子,欠身皱一下鼻子:“可不许告诉大奶奶,她要是听见了,背地里又怨我偏心。”
这如何能瞒得住?不过是白嘱咐,好叫络娴晓得她的确是偏心着她。
络娴恍惚中还真当是如此,高兴就表现到脸上来,“大嫂怎么敢埋怨老太太呢。”
老太太乜一眼道:“唷,这可不好说,做媳妇的一向在公婆跟前孝顺乖巧就罢了,谁还计较她转过脸去是什么样?横竖我也老了,该放宽心就放宽心,听不见看不见,我就权当他们是真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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