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巳时。
清晨的阳光已经普照大明皇宫。两名小宦抬着素缟正在往豹房方向走。
高个小宦注意到了宫内十步一岗的兵马司士兵。
高个小宦对同伴说道:“怎么皇宫宿卫都换成了穿鸳鸯战袄的啊,还带着兵笠,不似大汉将军甲胄森严。”
矮个小宦压低声音:“这些人是杨首辅刚调入宫中的,都是兵马司的。”
高个小宦问:“那大汉将军们呢?”
矮个小宦劝他:“不关咱们的事,还是少打听为好。”
如今整个京城,整个皇宫,已被杨廷和为首的文官彻底掌控。
司礼监那边。
一百多兵马司士兵将司礼监值房大门围得死死的。
张永、谷大用、魏彬等人急得破口大骂。
张永骂道:“郭勋你个王八蛋!杨廷和你个直娘贼!过河就拆桥,竟敢发兵围了司礼监!皇上病危,你们难道要谋反嘛?”
领头围困司礼监的,自然是重量级文官——新任兵部尚书彭泽。
彭泽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悠闲的喝着茶:“张公公此言差矣。我大明的文官最忠诚于朝廷,忠诚于皇家。我们怎会谋反?”
谷大用质问:“那你们为何要围了司礼监,不让我们去豹房?”
彭泽笑道:“太祖爷定下的祖制,太监不得干政。如今皇上已天命不久。太医说,恐怕今日内就要龙御归天。将你们圈禁在司礼监,是怕你们干涉政务——现而今最大的政务就是另立新君!”
豹房。
正德帝的病榻前跪着四个女人。分别是张太后、夏皇后、刘笑嫣和郡主常恬。
张太后是正德帝的生母,夏皇后是正德帝的发妻,这自不必说。
刘笑嫣是正德帝的义皇姨,是看着他长大的。常恬这个义皇姑是正德帝自小的玩伴。
四个女人发自内心的哭成一团。
她们身后,内阁四阁老亦在痛哭流涕。但是否是发自真心就不好说了。
病榻上的正德帝似乎是回光返照。他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前出现了奈何桥。父亲弘治帝正在朝他招手。
大明正德皇帝,是史书中一个著名的“昏君”。关于他的历史几乎是一团黑。
这并不奇怪。正德帝在位的十六年中,最大的心愿便是抑制文官权力。被文官视为仇敌。而史书是文官编纂的。
人没有非黑即白,皇帝也一样。
正德帝短暂的一生中,有功亦有过。
在政治上,他通过重用内宦刘瑾为首的八虎、江彬为首的边军派压制内阁。兴“豹房政治”,厂卫掌握了相当的势力。
他摆脱了外廷朝臣对他权力的干涉。遏制了文官的权势。让朝廷政治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而非文官一家独大。这本身便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毕竟,大明日后亡就亡于皇族与.文官!。
在经济上,正德帝发展海外贸易。正德三年,他接受广东布政使吴庭举的主张,对“贡使”贸易征收两成的关税。开大明征收关税之先河。扩大了财政收入,促进了沿海经济的兴盛。
在文化上,他下令大修《大明会典》。亲自作序。《大明会典》修本在正德年间刊行天下。
在军事上,他大胆改革军制。弘治末年,文官掌军再加上京军、卫所军久疏战阵,导致大明军事实力低下。正德帝启用边军将领,调“外四家”进京,整训京军。这才有了应州大捷,打得小王子不敢南下入寇。
这些都是正德帝的功劳。有文治,亦有武功。
但正德帝的过亦不少。
譬如他纵容心腹内宦、将领横行不法;以皇帝之尊横加敲诈文官;沉迷酒色;动不动就喜欢微服出巡.在正德帝心中,其实住着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正德一朝,并不是文官所摸黑的“朝廷昏暗、皇帝不理朝政”等等一团黑。也不是一片光明。
请允许我引用一段一位真正称得上“伟大”二字的人对正德帝的评价:《明史》我看了最生气。明朝除了明太祖、明成祖不识字的两个皇帝搞得比较好,明武宗、明英宗还稍好些以外,其余的都不好,尽做坏事。
“还稍好些”,这四字评语足矣!
正德帝突然开口:“母后。”
张太后惊喜万分:“皇儿,你醒了?”
正德帝气息微弱的对张太后说了一句话:“儿死之后.文官不可信。”
杨廷和听了这话五味杂陈。正德帝是他的学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他对正德帝有着一种近乎父子的感情。
但同时,臣权与皇权之间的争斗,又让杨廷和与正德帝成为了敌人。
杨廷和苦笑一声,心中暗道:皇上啊皇上,你临死之前还不忘骂我们文官。
张太后连忙握着了正德帝的手:“皇儿啊,你的话为娘记住了。你没有子嗣,关于继位者,你指定谁?”
正德帝开口:“朱,朱,朱”
刚说了一个“朱”字,正德帝便闭上了双眼,失去了气息。
张太后连忙用手一探正德帝的鼻息,发出一声哀鸣:“皇帝,殡天了!”
杨廷和和三位阁老立马哭成一团:“皇上啊!天崩地裂啊!呜呜呜!”
“恭送大行皇帝呜呜呜!”
半个时辰后,西直门。
常风和王琼带着四千锦衣卫,焦躁的与城墙上的守城士兵们对峙着。
巴沙道:“我的常爷,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兵打进皇宫!”
常风怒道:“胡说八道!那咱们就成了江彬造反的同党!你让我学江彬谋反嘛?”
巴沙道:“那怎么办?您别忘了,夫人、九夫人、少夫人、孙夫人还有郡主都在城里呢!城里如今是杨廷和的天下。”
常风道:“正因如此,咱们才更不能冒然行动。你想我全家都因谋反被诛嘛?”
王琼叹了声:“完了。我跟杨廷和斗了十年,终于还是输给了他。常侯爷,你也一样。”
巴沙道:“那万一杨廷和在城里谋反怎么办?”
常风摇摇头:“他不会谋反。他只会当一个掌控实权的权臣独相!”
就在此时,一张巨大的素缟从西直门城头飘扬而下。守城的士兵也纷纷开始在头上扎白巾。
郭勋在城头高喊一声:“大行皇帝,殡天了!”
听到郭勋的这一声喊。常风如遭雷击。三十一年来,与太子朱厚照、正德大皇帝、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常风悲伤过度,眼前一黑,晕死过去。他自己不知晕了多久,恍惚之间,他听到一个人在说话:“传太后懿旨!常风假传圣旨,解散团营,伙同江彬谋反。但念其为朝廷效力凡三十六年,颇有功劳。现准其与子常破奴入京,为大行皇帝守灵。待大丧结束,再行治罪。另,锦衣卫、东厂一干人等,驻扎城外。大丧期间不得入城。”
来传旨的,竟然是弘治年间司礼监的老掌印,萧敬。他已经八十三岁了,须发皆白。
常风在巴沙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萧老掌印.这是太后的懿旨?是真的嘛?告诉我。”
萧敬叹了声:“是杨廷和让我来传懿旨的。至于懿旨是真是假.京城都在人家手里,假的也是真的。”
常风问:“太后、皇后和我那一家女人,还有我的长孙青云呢?”
萧敬压低声音:“杨廷和让我私下提醒你。你一家人,包括你的长孙,如今都在豹房呢。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常风发现自己彻底中了杨廷和的圈套。遣散团营是杨廷和提出的,目的是粉碎江彬谋反的阴谋。可到头来,竟成了他假传圣旨。
常破奴在一旁道:“爹,这是伪旨,可以不遵。”
常风却道:“大势已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进城去吧。”
说完常风又对一众锦衣卫袍泽喊道:“今日西山大营之事,乃是我一人谋划,与诸位袍泽无关。你们只管遵太后懿旨,在城外驻扎等待便罢。”
常风与常青云惜别了锦衣卫的老兄弟们,进了西直门。
一进西直门,立即有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将二人团团围住,持枪相向。
常青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武定侯郭勋走到了他们面前:“奉内阁之命,即刻捉拿反贼常风父子。押入刑部大牢,等待三法司会审。老侯爷,我劝你不要负隅顽抗。给自己留个体面吧。”
常风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给我戴枷吧。”
成化年间的保储功臣,弘治、正德两朝的权臣、宠臣常风,彻底沦为了阶下之囚!
他们父子二人被直接押到了刑部大牢,分别关押。同时被关押的,还有他的长孙常青云。
至于刘笑嫣、九夫人那一家子女眷,杨廷和倒没有为难。她们还在慈宁宫中陪张太后。
内阁值房。
杨廷和和三位阁老梁储、蒋冕、毛纪对坐着。他们已经换上了一身丧服。
大明的历史走到了十字路口。
杨廷和道:“皇帝遗诏我已草拟完毕。诸位看看吧。”
梁储接过遗诏一看,只见遗照大致意思如下“朕已病入膏肓。请转告皇太后,国家大事交由内阁处置。以前的事都是朕的错,与旁人无关。朕选.克承大统。”
正德帝最后的遗言明明是“文官不可信”。到了杨廷和这儿却变成了“国家大事交由内阁处置”。
刀把子、笔杆子都在杨廷和手上。怎么写遗诏是他的事。
至于选谁克承大统,人名是空白的。
杨廷和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当下最要紧的,是从皇室宗亲中挑选一个贤明者做新君。来啊,取皇亲宗谱来。”
杀过几茬儿文官的太祖皇帝要是知道自己死后一百二十多年,由文官决定谁当皇帝.恐怕孝陵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不多时,一名翰林院的庶吉士取来了皇亲宗谱。
杨廷和道:“这位继位人,一定要具备三个特质。其一,父丧;其二,年轻,身体康健;其三聪慧有贤。”
父丧很好理解。新皇帝若还有个活爹,那活爹是算太上皇还是算藩王?权力上也必有争端。
年轻更好理解,年轻人才容易被文官所掌控,成为文官的傀儡。
至于聪慧有贤谁听话谁就是聪慧有贤。
三位阁老装模做样,翻阅了整整半个时辰皇亲宗谱。其实他们三人晓得,真正的决定权在杨廷和手上。只需等杨首辅发话。
杨廷和终于开口:“诸位请看,兴献王之子,宪宗皇帝之孙,孝宗皇帝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兴王世子朱厚熜如何?”
兴王在正德十四年病故,谥号为“献”。朱厚熜因守孝期未满,尚未继承王位。
杨廷和道:“我早就听说过这位十五岁的献王世子天生聪慧。又是大行皇帝近枝。如何?”
梁储、蒋冕、毛纪只有点头的份儿:“甚好。兴王世子必为明君。”
杨廷和选兴王世子朱厚熜为帝,还有另外一层考虑。
成化末年,贵妃万氏欲改立兴王为储君。是常风保了太子,让兴王与皇位擦肩而过。
若从这一层考虑,兴王世子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算常家。
杨廷和刚刚在智斗中胜了常风。却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的名字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杨廷和哪里知道。安陆的兴王府,一向与常家关系匪浅。
兴王府中最受重用的陆家,是常风的属下。
朱厚熜的生母蒋妃,是当初常风受皇命从锦衣卫官员家的女儿们中挑选出来,派遣入兴王府中,充当王府最大耳目的女下属!
与世子朱厚熜朝夕相处的三个小宦——麦福、吕芳、黄锦,其中有两人都是常风送入兴王府的。其中最年长也最受宠的麦福,常风更是救过他的命!
在不久的将来,朱厚熜离开安陆州赶赴京城继位之日。蒋妃会对他说一句话:“锦衣卫的常风是个可靠之人,你要倚重之。”
杨廷和道:“好,既然三位没有意见。那就定下吧。在遗诏中写明,继位者为兴王世子朱厚熜。”
说完杨廷和拿过遗诏,填上了朱厚熜的名字。
毛纪道:“既然选定了继位人选。就应立即派人去接。选谁去好?”
杨廷和想了想,拟定了一份名单。
这份迎帝名单中,头一个是次辅梁储。代表文官。
我杨廷和身为首辅要总揽朝局,没工夫亲赴安陆州接你这个小皇帝。派个次辅过去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第二个人是礼部尚书毛澄。亦代表文官。
礼部尚书到藩地迎新君是本职。
第三个人定国公徐光祚,代表勋贵。
你徐光祚不是得了消渴症,病入膏肓嘛?那也得给我去。累死你,正好让我的心腹郭勋成为朝中第一勋贵。
第四个人是太监谷大用。代表内宦。
要说这谷大用简直就是一棵坚韧的墙头草。刘瑾失势,他安然无恙。在司礼监又混了十年。见杨廷和得势,他立马又转投杨廷和。
第五个人是寿宁侯张鹤龄。代表外戚。
第六个人是驸马督尉崔元。亦代表外戚。
迎帝六人组确定完毕,当日启程,星夜兼程赶往安陆州。(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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