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悟道!我心即理!
真正的圣人,不仅致力于改变世界,更致力于改变目光所及的脚下。
王守仁来到龙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建立起与鸡枞寨苗人的友善关系。
他这一路南下四千里,地方文官争相给他送乘仪。全加起来得有两万两。
此时的王守仁是真正的地主老财,有钱人。
这日清晨,王守仁和常风、巴沙边吃着早饭边商议着如何经营小小的龙场驿,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王守仁道:“之前我就听说,贵州苗人被土司和汉官剥削,苗寨都很穷。”
巴沙建议:“不如咱们去一趟修文县城。修文县城是有钱庄的,咱们取一些现银,送给苗人。这样一来,苗人定对咱们感激涕零。”
王守仁摆摆手:“绝对不行!直接给苗人送银子,会助长他们的懒惰和嗜酒!得想法子,让他们通过双手改变自己的生活。县城是一定要去的,只不过不是取银子。而是买耕牛和种子。”
王守仁独守龙场,委派常风和巴沙去了一趟修文县城。
自然,常风、巴沙的这趟进城之旅又要翻山越岭,披荆斩棘。
直到一个月后,他们才赶着十头耕牛,一千斤稻种回到了龙场驿。
三人立即带着耕牛和稻种来到了鸡枞寨。
鸡枞寨的三百苗人热情欢迎!他们直接将三人给抓了。
三人一通打手势,苗人才大体知道这三个汉人没有恶意,是来送礼的。
于是,当着三人的面,苗人把耕牛杀了烤着吃,把稻种蒸煮了准备酿酒。
三人目瞪口呆!本来盘算授人以渔,教苗人耕种的。好家伙,渔具直接被他们吃了。
不过这不失为一个良好的开端。至少鸡枞寨的头人明白了龙场驿破房子里住的三个汉人不是敌人,而是来送礼的客人。
烤牛眼被苗人视为珍馐美味。头人给了三人一人一个烤牛眼。
苗人们的目光凝聚在他们三人身上,仿佛他们不吃就是看不起苗人。
为了汉、苗之间的友谊。为了实现自己改变龙场面貌的志向。
王守仁眼一闭,嘴一张,干了奥利给!
常风亦是忍着恶心,大口咀嚼着牛眼。
至于巴沙他是土家人,土家人也是吃牛眼的。干净又卫生,嗯,真香!
与苗人的第一次接触,算失败也算成功。
失败是因为苗人把牛吃了,把种子蒸煮酿酒了。
成功是因为,至少苗人不再拿龙场驿的三个汉人当敌人。不会再有事儿没事儿跑过去放火烧房子。
接下来大致相当于一个后世的博士生放弃城里优渥工作,下乡扶贫的故事。
王守仁先去鸡枞寨住了一个多月。学会了简单的苗语,深入了解了苗人的生活习俗。
接下来,王守仁再次派驿卒常风、巴沙进修文县城,买来了种子、耕牛。
这一回,王守仁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劝动苗人不要宰牛煮种。
王守仁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后。从没种过地。
但他靠着苦读《齐民要术》,边学习边摸索,跟苗人兄弟一起掌握了种地的技巧。
他们在龙场驿开垦了八百亩的良田,下了稻种、种了果蔬。
收获的季节,鸡枞寨的苗人第一次体会到了辛苦耕种换来大米、果蔬的喜悦。
除了劝苗农耕。文化建设方面王守仁也丝毫没有落下。
他在龙场驿开设了一家书院。教苗人小孩识汉字、说汉话、读书明理。
修文县虽是穷山恶水,却也是有儒生的。
县里的儒生们慕名前来龙场驿,请教王守仁。
龙场书院除了一帮苗人小孩,又多了一帮如饥似渴钻研学问的儒生。
说句后话,一年之后的会试大笔,修文县破天荒的出了一位进士。这其中就有王守仁的功劳。
圣人就是圣人。走到哪里,圣人的光辉总是能够照耀身边的土地。
龙场驿是一块死地。王守仁用了不到一年的功夫,让这里变成了百姓的乐园,学风浓厚的沃土。
不过,暂时王守仁还不能被称之为圣人。
因为他还没参透儒家的至高哲学——理。
理是人间的至高智慧。有些笔力有限的八流作家甚至说不明白啥叫理。
总之,理是一个很厉害的东西。如果能参透它,便可参透世上的一切奥秘。
所谓一旦通理,便知天下万事万物。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么,理在何处?
按照朱子的理论,万物皆有理。你今早拉的那坨屎是有理的,你用的痒痒挠是有理的,你擦屁股用的那张草纸也是有理的。
程子给出了读书人探究理的方法“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则终知天理”。
所谓的“格”可以用眼看,可以用心想,可以用耳听。
十八岁那年,“守仁格竹”。王守仁对着一根竹子坐了数天,也未能参透竹子中蕴含的理。还生了一场大病。
程朱理学主张,追寻“理”最大的障碍则是“欲”,应“存天理,灭人欲”。
自来到龙场后,王守仁便在附近找了个溶洞。取名“玩易窝”。每当夜深人静,他总是独自来到这里,思考参悟至高智慧“理”。
然而,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这日,王守仁和常风、巴沙骑着骡子,在龙场附近考察适合开垦的荒地时,偶然发现附近的龙冈山上有个大溶洞。比“玩易窝”要大上数倍。
于是王守仁决定,将参悟“理”的地点改在了这里。
他将其取名为“阳明小洞天”。他在阳明小洞天内打造了一个石椁,每日躺在棺椁之中悟道寻理。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夏来,夏去秋来,秋去冬来。
转眼到了正德二年的腊月。
王守仁出得阳明洞,下了龙岗山,回到龙场驿。
常风笑着问王守仁:“参悟了嘛?”
王守仁摇了摇头:“还是没有。”
常风道:“不必心急。一旦参悟,伱就是亚圣。亚圣哪有那么好当的。”
就在此时,一人一马出现在了龙岗驿的门前。
马上之人,乃是常风的义子,尤敬武!
常风惊讶:“敬武,你怎么来了?”
尤敬武道:“义父,李首辅有一封要紧的信要带给你。旁人当信使他不放心。”
如今尤敬武在锦衣卫中当得佥事职位。
实打实的讲,刘瑾待他不错。又是加散阶,又是赏宅邸的。
但尤敬武却时刻牢记着,他只有一个上司,那就是义父常风。
常风问:“哦?快把李先生的信给我!”
尤敬武递上了那封信。常风打开一看,只见信上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回京吧。我需要你。”
看来,刘瑾在朝中已无人可敌。李东阳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常风回京的。
常风问尤敬武:“朝中情势如何了?”
尤敬武道:“很糟糕!阉党已经彻底把控了朝政。内阁成了司礼监的传声筒。皇上对刘瑾言听计从。”
“连杨一清,都被刘瑾栽赃,关进了锦衣卫诏狱。还好李先生从中调停。杨一清凑了六万两银子送给刘瑾,这才脱罪出狱。”
常风惊讶:“杨一清是皇上极为看重的人啊。竟也被刘瑾关了起来?要给刘瑾行贿才能脱罪?”
尤敬武苦笑一声:“要么说,皇上对刘瑾言听计从呢!朝野纷传,大明真正的皇帝不在豹房,而在司礼监。”
常风转头看向王守仁:“朝中形势险恶,我只得出山,助贤臣收拾局面。守仁兄,我要走了。”
王守仁点点头:“嗯,明年便是大比之年了。你是举人,进京赶考名正言顺。”
常风转头望向巴沙:“巴沙,你是留在龙场驿陪王先生,还是回京?”
巴沙答:“我还是跟着常爷您回京吧。”
如今的王守仁已经不需要常风和巴沙的保护。
谁要敢动王驿丞,修文县的苗、汉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再说,刘瑾已经允诺常恬了。也没人会动王守仁。
常风道:“那我们收拾收拾,明日便启程回京。离开京城一年了。真想家里人啊。”
虽然权宦当道,京城一片漆黑。但常家人在这一年里过得真心不错。
因为刘瑾把常风视为敌人,却从未将常家人视为敌人,他将他们视为亲人。
黄元高升了北直隶按察使,起初还兼任顺天府尹。刘瑾觉得他担子太重,干脆将常破奴升为顺天府尹。黄元则专司北直隶刑名。
常风的孙子常青云年仅一岁,便被刘瑾授了锦衣卫世袭千户职。
要走了,常风有些不舍,他骑着骡子,在龙场附近转悠了一圈。
一年前他初到这里是满目荒凉。如今这里却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这其中也有常风的一份功劳。
当天夜里。常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而王守仁,则去了阳明小洞天,躺在石椁中悟道参理。
正值冬天,贵州地方虽不至于寒冷刺骨,棺椁中却也是阴湿阴湿的。
这么多年来悟道路上,人生路上的一幕幕,浮现在王守仁的眼前。
历经千辛万苦,我还是没有参悟“理”。
万物皆有理,格物可穷理。但我今日格这个,明日格那个。就是格不出来!
日复一日的无用功,又有什么意义?
天才的顿悟,有时就在一瞬间。
譬如砸在牛顿头上的那个苹果。
王守仁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整日格物,格过山,格过草木,甚至格过身上的鞋袜。
但唯独没有格过自己——人!
不对!
理或许并不在远方。而在人心中!
我心即理!
至于存天理,去人欲——天理就是人欲,人欲就是天理!
悟了!悟了!我终于悟了!
王守仁像一个疯子一般,飞跑出阳明小洞天。
自今日起,他不是大贤王守仁,而是圣人王阳明!王阳明!王阳明!
他跑过自己辛苦开辟的菜园、良田。烂泥沾满了他的鞋。
他跑过照射在龙岗山上的月光。
他跑过一手创建的龙场书院。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这个为追寻至理,不断奔跑的人。
他冲进了龙岗驿,一脚踹开了常风卧室的门。
常风被吓得不轻,连忙起身:“怎么了?”
王守仁一脸疯狂的表情:“咦,好,我悟了!”
常风见王守仁表情疯疯癫癫,一身烂泥。还以为他被痰迷了心智。
“啪!”果断一个大逼兜!
常风一声暴喝:“畜生,你悟了什么?”
王守仁挨了一巴掌,丝毫不怒。反而激动的拉着常风的手:“常兄,理其实就在人心中!”
“我心即理!追寻天理,先灭人欲是错的!人欲即是天理!因为人欲起自人心中!”
常风只是举人水平,充其量只算个优秀做题家。远非什么大儒。
王守仁所说,他一时间还不能想明白。
但他知道,王守仁是一个安静平和的人。他今夜如此兴奋,定是在悟道参理的道路上获得了突破。
常风道:“恭喜王先生。”
王守仁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久久不言。眼神中充满着激动、兴奋。
翌日清晨,王守仁送别常风。
常风握住王守仁的手:“守仁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今后定会再见!”
王守仁点点头:“一定会。”
朝阳的阳光正盛。常风骑上骡子,跟巴沙、尤敬武消失在了阳光中。
在翌年春天,王守仁到贵阳文明书院讲学。首次提出了知行合一学说。
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不能分为两截。更没有孰轻孰重。
以知为行,以行为知。阳明心学正式出现在了华夏思想史中。深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
王阳明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正德三年,初春。常风来到了正阳门前。
如今内厂连九门防务都监管了起来。每个城门前都有一名内厂档头当值。
正阳门前的内厂档头来到了走到了常风面前:“常帅爷?你不是被贬到贵州当驿卒了嘛?驿卒擅离驿站是坏规矩的,何况离驿进京?”
常风道:“我不仅是龙场驿的驿卒,还是大明的文举人。此番进京是来赶考。举人赶考既附和法度,也天经地义!”
档头拱手:“常帅爷,您进京的事干系太大。我得禀报老祖宗。”
常风点点头:“嗯,尽管去禀报吧。我就在正阳门前等便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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