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
金马河往岷江去的水域上。
一艘大船随水南下。
底下一层船舱里,陈玉楼背窗而坐,身前木桌上,几只陶盆一字排开。
绿叶幼苗,在窗户缝隙里吹来的水风中轻轻摇曳。
赫然就是一早云素道人所赠的五株茶苗。
沙坪山上,一共三株古茶树。
据说最老的一株,还是当年宁封子在山中修行时摘下,所以又被山上道人称之为真君祖树。
至于剩下两株,虽然不如真君祖树古老,但也是当年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带杨玉环逃至青城山时所种,是以被叫做明皇古树。
三株古茶树,历经千年风雨。
每年清明前后,道人入山采茶,经过一十六道古法炒制才能做成青城山道茶。
而它也是历代皇家贡品。
寻常人别说喝到,就是见也难得一见。
也就是随着清廷大厦倾覆,而今民国,青城道茶的的名头也渐渐在民间传开,来往山中的行人中,除却香客外,也有不少是冲着道茶而来。
只不过。
同样是道茶。
三株祖树所采牙尖炒制而成的茶叶,才蕴藏着天地灵气,其余只能算是上品,而非绝品灵物。
也就是有行崖老真人吩咐。
不然……
外人连沙坪山都进不去。
那一处平日里都有道人看顾,就是担心会被破坏。
只有山上道人,得了应允,方才能够进出。
惟一可惜的是。
老真人昨夜过后,便闭关入定修行,几人并未见面。
只能让云素道人帮忙带好。
等下山后。
先是前往昨夜寄养马匹的客栈,简单用过早饭,又顺便买了几只陶罐,就是为了将这些茶树幼苗先行种下。
甚至为了以防万一。
连土壤都是专程从山上带下。
当然,还有一壶泉水。
此刻几株幼苗,叶色幽深,生机茁壮,估计成活下来不是问题。
就是那几枚茶种,不知是掉落的时间太久还是什么原因,色泽似乎不太够。
“凝!”
犹豫片刻。
陈玉楼轻轻吐出一个字。
一缕灵气凭空凝练,分作十三道,随着他神识,一丝丝落入茶种之中。
受灵气蕴养催动。
几乎就是一刹那的功夫。
一阵咔嚓的微弱动静,便从茶种上传来。
坚硬的外壳上,竟是肉眼可见的出现一道道细小裂纹,犹如蛛网般朝四周一点点蔓延开去。
下一刻。
一株株幼苗,从茶种深处钻出。
速度之快,仿佛时间在它身上加快了数倍不止。
如此神奇的一幕,饶是陈玉楼,眼底都忍不住泛起一抹惊叹。
这便是青木长生功的妙用。
也不怪当初第一次觉醒此功法时,他会觉得,这门仙法完全就是为灵植夫准备。
也就是迄今为止,得到的灵种太少。
加上四处倒斗,行走江湖,抽不出太多闲暇,不然,真要找一处幽静之处,开辟几块灵田,种出个洞天福地都不是不可能。
灵气还在不断滋润。
一株株的幼苗,也纷纷破壳而出。
这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将近半刻钟。
直到灵气散去,陈玉楼也随之松了口气,低头看去,十三枚茶种,一共有九枚成功生出茶苗,剩下四枚则是从始至终毫无动静。
此刻借着神识探去。
茶种内也是毫无生机存在的迹象。
“十三得其九。”
“将近七成的出苗率,也算可以了。”
将冒头的茶苗,一一移栽进陶盆内,又拿起水壶,浇了一次水,陈玉楼负手低头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绿叶幼苗,神色间难掩喜色。
加上云素道人他们挖来的五株。
一共十四株茶树。
就算到时候,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尽数存活下来,只要有个保底五成,也有七株道茶古树。
昨夜提及此事时,行崖老道一头雾水,想不明白,为何他要茶种,而不是带一些炒制好的道茶回去。
当时他也只是以养花种草的爱好随口糊弄过去。
但……
行崖道人又怎么会知道。
身怀青木长生功,便能在短短十余年,甚至几年时间里,让茶种成长到能够摘叶炒制成为道茶的地步。
在长生之途前。
首先才是青木二字。
青木者,囊括世间万物绿植,这也是为何他不仅能够从天地间呼吸,也能从古树中汲取。
这么看的话。
若是身处一座灵气浓郁的山林之中。
纵然对方是比他实力还要高出几个层次的敌人,他也能靠着源源不断的灵气,将对方活活耗死啊。
只不过,下山入世这么久了,遇到的修行之人虽然也有不少,但似乎金丹便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
将绝大多数人挡在门外。
难以再进一步。
也不怪,金丹为何会被称之为大龙门。
一过大龙门。
自此便能打破重重枷锁。
可惜,末法时代,一炉水火炼金丹何其之难?
最为接近的两个人,行崖老道和照葫真人。
在他看来,若是没有大机缘,前者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做到,至于照葫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收!”
念及至此,陈玉楼吐了口气,不再多想。
一缕神识将身前桌上陶罐尽数裹住,一字落下,眨眼间便被他尽数收入洞天之内。
不得不说。
踏入洞天境后,行走江湖都要轻松许多。
要说弱点,唯一让他觉得稍稍欠缺的是,并不能做到真正登天而行,否则,眼下也不必如此麻烦。
不过几百上千里的路。
又是乘船,又要骑马,山路颠簸,船上晃荡。
来这个世界一年多,最让他难以忍受的也是这点,交通实在不便,偏偏如他一般,常年行走江湖,不可能总偏安一隅。
将茶种灵苗收起后。
转身看了眼窗外,碧江、青山,虽不如岷江景色,但也算得上是秀丽。
偶尔还能看到大鱼破开水面,亦或是山中老猿,坐在树梢上,好奇的打量着水中大船,还有山中野兽,在江边饮水。
看着这一切。
陈玉楼只觉得浑身轻松,心情都随之静了不少。
都说在外漂泊久了尤为思家。
本以为自己不过是这方世界的一个外来者,只能算是游客,但绕是他也没想到,时间久了,同样如此。
湘阴那个小地方。
有自己熟悉的一切。
而在外面,就是饭菜都不怎么合胃口。
眼看时间还早,又没太多困意,陈玉楼推门而出,比起来时的合子大船,眼下这艘只能算是小船,勉强能够将白龙它们放下。
几个房间紧挨在一起。
走过门外时,还能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昨夜在天师洞熬了一宿,加上这段时间,一直疲于赶路,几个人趁此机会都早早歇下,补充睡眠。
陈玉楼并未进门打搅。
只是一路朝扶梯处走去。
“陈先生……”
不过,刚过船头与船舱相连的长廊,恰好碰上一头白发的船把头,从门里出来,和这年头大多数跑船人差不多,束脚短褂,腰间别着一只旱烟杆。
皮肤黝黑,手指粗大,身形削瘦,看上去比同龄人要老出不少。
“见过孙把头。”
他们之前下山,一路到古渡边,好不容易才寻到一艘像样的大船。
干脆利落的付了一笔定金。
这位也是毫不犹豫的接了下来。
之前闲聊过几句,只知道他姓孙,家里世世代代都是跑船出身,这时节没什么生意,只能靠着摆渡或者运货为生。
“不敢当不敢当,叫我老孙头就好。”
孙把头连连摆手。
对他而言,自己就是个市井小民,靠龙王爷赏口饭吃,跟地里刨食的老农差不多,只不过后者靠天,他们就指着这一江水养活老小。
连伙计都请不起,只能带着几个儿子一起走船。
“您这是要去顶上?”
见他准备往外走,明显不怎么擅长言辞的孙把头,嗫嚅着问道。
“是啊,沿途风光不错,正好上去看看。”
闻言。
孙把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他其实很难明白,那些有什么好看,无非不就是悬崖峭壁、百舸过江,这几十年来,他早都看厌了。
要是可以的话。
他只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弹,多挣点银钱,然后回乡下买几亩田地,再修个小院,种种田,儿孙环绕膝下,享一享齐人之福。
不过,他也知道,这些世家子有钱有闲,就喜欢看看天下四处的风景。
“你这是?”
见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陈玉楼才察觉到不太对。
“老汉正好也要去船上。”
“眼下正好是江鱼出水的时候,鲜美无比,陈先生要不要试试?”
走水过江,船上每一斤粮食都是弥足珍贵。
老孙头跑了一辈子的船。
更是深知这点。
陈玉楼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他手里捏着两根鱼竿,就是用竹子制成,缠着一根长线,鱼钩还是用绣花针烧制弯成,连倒刺都没有。
不过,看他样子,似乎信心十足。
“行啊,左右无事,钓钓鱼赏赏景,人生一大快事。”
他前世虽然不是什么钓鱼佬。
但每次回乡下,都喜欢去门口的小河里坐一坐。
倒不是单纯为了鱼获,而是静静心,想一想儿时的趣事。
来此世界后,也钓过几次鱼。
不过,钓的不是六翅蜈蚣就是蜮蜋长虫。
今日倒是可以真正钓一次江鱼了。
听到这话,老孙头明显松了口气,他就怕这位陈先生不屑一顾,“陈先生不嫌鱼腥就好。”
走过扶梯。
一路到了最上一层甲板。
老孙头驾轻就熟,熟稔的放下马扎,又从瓷罐里倒出几条地龙,穿好在鱼钩上,这才将长杆递给陈玉楼。
“抛下去就行。”
“陈先生,等鱼线动了,就是有鱼咬钩……”
怕他没接触过这种粗活,老孙头还不忘认真嘱咐道。
见他就差手把手教了,陈玉楼不禁摇头一笑。
“孙把头放心,钓鱼我还是会的,就是技术不怎么。”
听到这话,老孙头讪讪的挠了挠头,再看他抛杆姿态悠闲自在,确实不像新手,这才放下心来。
熟练地给自己也上好鱼饵。
随手甩进水中。
只是……
和陈玉楼钓鱼散心不同。
老孙头一开始就是奔着晚饭菜来的,钓的极为认真,双眼始终盯着水面上的一举一动。
才下杆没片刻。
就见他手指扣着鱼线,轻轻点了点,然后用力一扬,一条筷子长的白鱼便从江里破水而起,准确无误的落入身后木桶里。
陈玉楼看的一脸惊叹。
想过老孙头技术好,但还真没料到如此惊人。
一眨眼的功夫。
就已经钓上来三四条。
都是筷子长的小白鱼。
“我们这边把这种小鱼叫春江鱼,油炸、煎煮,或者熬汤都行,随便撒点油盐辣椒,鲜香扑鼻。”
见他惊奇的看着自己。
孙把头笑着解释道。
说话间,又扬起杆子,赫然是条大鲫鱼。
浑身金黄,肚子圆滚滚一片。
但老孙头取下后,却并未扔进木桶里,反而随手扔回了水中。
似乎察觉到了陈玉楼的惊疑。
孙把头憨厚一笑。
“春不钓鲫,夏不打鸟,老规矩了。”
入春后正是鲫鱼散籽的时候,别说他们跑船的,就是打渔人也会挑出来放生,也算是给自己积点阴德。
这满江鱼儿无数。
少那一条半条,也不算什么。
不过,这话听得陈玉楼却是满心感慨,规矩说的容易,但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
正要说话。
手中的杆子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感,似乎有大鱼要将它拖下水去。
他眼疾手快,猛地扬起杆子。
鱼线瞬间绷直,发出呜呜的声响,这一幕把正盯着水面的孙把头都给惊住,立马跑过来帮忙。
又是放线,又是溜鱼。
足足花了半刻多钟,才终于将大鱼从水下拉了起来。
赫然是条足有十多斤的花鲢子。
“哎呀,陈先生深藏不漏嘞,这么大条链子一下就中了。”
老孙头乐的合不拢嘴,连连笑道。
船上钓鱼的动静,把船下一帮人都给吸引上来,除了鹧鸪哨在打坐入定,并未现身,昆仑、杨方和老洋人,还有老孙头几个儿子,皆是围着鱼获啧啧称奇。
“陈掌柜,行啊,没想到您还有这一手。”
“这得有一二十斤吧。”
“江鲢可少见了,您这运气真是没的说。”
“小兄弟识货,老汉跑了这么些年的船,都没见人钓上来几次,老三,别愣着了,去收拾收拾,做个烧鱼锅,晚上和诸位先生喝一口。”
听着一行人交口称赞。
向来沉稳的陈玉楼,嘴角都有些压不住。
他哪里有什么钓技,纯靠运气。
但不得不说,这种感觉确实不错,也难怪那帮钓鱼佬总喜欢扛着鱼获绕村三圈舍不得回家。
“陈掌柜,给我也玩玩呗,钓鱼好像挺有意思。”
“我这都还没过瘾,你边上看着。”
“哈哈哈,小兄弟别急,舱里还有几根杆,老汉去拿,你先用我这根。”
“得,多谢把头,那我可不客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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