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时,谢无炽还阖拢着眼皮。
    谢无炽的睡相规整,手腕卡着冰冷的手铐,便放在时书的头顶,几乎把他禁锢在怀里。
    谢无炽和时书紧贴着,半夜时书被热醒过一次,但谢无炽和他双腿交叠,身体纠缠,这个亲密至极的动作,似乎内心极其渴望并欢愉。时书迫于无奈,只好忍了。
    “这是什么皮肤饥渴症吗?抱得跟那情侣一样。”
    时书一动。被子里被某种东西触感。时书眉头拧着,轻轻挪了动作,那玩意儿往更中碰了一下。
    “嗯……”
    “………………”啊啊啊啊啊啊啊!
    时书一个跃起下床,心想:“真是够了。你心情不好,我也只给你抱着睡一天,明天休想。”
    走到门口,谢无炽还在无声无息地沉睡。仔细想想他新政时衣不解带,焚膏继晷,新政被废除后又命悬一线内心焦灼,这会儿被发配了尘埃落地,才能睡个好觉吧。
    肉.体苦痛,精神安稳了。
    时书摇头:“不理解。”
    “嘬嘬”了声,带来福去了驿站外的丛林。
    草木间的空气清新,等片刻,来福上完厕所摇着尾巴远处从草丛跑回。秋天的阳光不暖不燥,回到驿站,谢无炽也走下了楼。
    驿差正准备早饭,谢无炽男模似的站在那,时书看他一眼装死,装作昨晚没被他抱着睡过。
    谢无炽一双漆目盯着他,等时书转过脸,他已经站在了井水旁洗漱。
    真不熟。
    三个月没见,忙忘了,加上谢无炽心情似乎很差,两个人有点没话说。
    片刻,差役看是辰牌,道:“走吧。”
    流放的第一天开始了,时书照旧往他脚踝缠了纱布,等抬起头,谢无炽才问:“裴文卿多久走的?”
    时书收手,回头摘了朵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我回来两个月,林养春也救不了。走的时候倒是开开心心的,还让我跟你说,他很感谢你。”
    谢无炽:“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还说,让我别哭。”
    谢无炽:“你为他哭了?”
    时书:“啊?”
    谢无炽平淡道:“我也想谢谢他,大景的时弊若非这些老手,我一个人的眼力很难看见。和他议政时我受益匪浅。”
    时书终于想问了:“你行新政之前,没想过它会败吗?”
    “会败,但我有我的理由。”
    时书低头拨弄野花:“走的前几天,好多太学生找我想来送你,还往门口放万民伞,院子外一直有人,我感觉住不下去了就卖了。”
    新政虽败,尤其还是在卓有成效时败,谢无炽的声望达到了一个顶峰,有些人几乎把他追捧为神佛现世。这四位差役对谢无炽都算客气,名声可见一斑。
    话虽如此,时书悄悄往后看:“不过这群宫里的人跟着,都不敢对你好。”
    谢无炽这种朝廷重犯,牵连上就麻烦了。
    时书和他短暂地聊了几句,又沉默了。
    时书把手里的花搅得稀巴烂,在山林间行走。不过,却是走了不多久,到了一片狭窄的竹林之中,眼看周围炊烟袅袅,许多人家居住。
    今天日头很烈,顶着太阳赶路,附近还一直没有客舍可供饭菜。时书有些疲惫了,转头一看,谢无炽锁链卡着的手腕被磨出了血,他神色如常,但下颌滑落着汗水。
    时书:“赶紧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
    话里刚落,坡上走出几个少年,听见几个人拍着手:“看看今天的,哎?是个罪犯!罪犯来了!罪犯来了!”
    这条路,是犯人刺配北方的必经之路。时书还没料到,就见这几人抓起石头,往谢无炽身上砸:“打他打他!小偷,强盗,杀人犯!”
    石子纷纷如雨,全往谢无炽身上砸,谢无炽闭了闭眼,但被石头给砸中了。时书一把挡住他,被石头砸中后脑生疼,转过头:“喂!住手!”
    “我砸中他三块!”
    “我砸中他五块!”
    “我砸了一块!”
    “……”
    时书火窜到头顶:“不是叫你们停下来了!”说完到山坡上,都是几个十几岁的少年,有人被时书的怒斥吓住,往后跑,还有一个和时书年纪差不多大,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头:“老子就砸,打死这些罪犯!”
    时书一手抓住他衣领,想都没想一拳砸脸,把人按倒在地后,掐着他的脖子:“我不是叫你停了?他没做错事!你听不懂吗!啊!”
    “他是罪犯,我就——”
    时书薅他头发再给了一拳,眼睛通红:“你砸一块都算了,你还一直砸,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审判了?!不是叫你们停下来了吗?难道别人不会痛?给他道歉,道完了滚!”
    几个差役跑上坡来,这人捂着脸扭出身子跑了,时书这才站起来,因情绪激动而发抖,回到谢无炽的身旁。
    谢无炽眼睛下一块青肿,掠低了眼皮,全程置身事外,仿佛被砸的不是自己,只有看见时书上去打人神色才起变化。时书从包袱里找药,掏出一只药瓶:“我看看,除了这还有哪疼?怎么这么大个伤口,别毁容了吧?”
    谢无炽喉头缓慢地滚动,垂眼看了他片刻,唇瓣轻抿:“耳朵。”
    一看,也在流血。
    时书捧着他脸,帮他涂好药,说:“你们先走,我马上过来。”
    说完时书拎了棍子往山坡上跑去。差役们说:“哎,要不算了吧?”
    “别管我!”
    时书找到这群人时,他们正靠在一株大黄角树底下,笑眯眯地拦住一个过路的孱弱孩子要钱。时书冲上去给这几人一人来了一棒,还补了两巴掌,打得一群人嗷嗷叫,这才往回走。
    不过往回走时,却不知道差役去了哪里,只好拔腿往前狂奔。一路气喘吁吁,大声喊着:“谢无炽!”
    客店中,刚炒了几个菜,行枷解开,谢无炽坐在长凳上等着他,囚服素净雪白。
    差役们笑嘻嘻:“谢大人,你乖弟弟找来了。”
    时书一身灰尘,头发也凌乱地散出几缕,被风吹得飘舞,俊美的脸上冒着汗大步跑来。
    时书跑到谢无炽身旁:“我看看你的伤口!”
    谢无炽在人前格外的冷淡,在这群差役眼中,即使身为囚犯,也是沉静疏远不可接近的落难大臣。此时,倒也不争不抢不作声,静坐着,让时书看他的脸。
    片刻后,谢无炽的手抬起,在时书后背上按了一下。
    时书猛地:“啊!”
    “你刚才护住我,也被石头砸了。疼吗?”
    时书:“我没事。气死了,刚才把他们全都打了一顿。”
    我们正义天使是这样的。
    有仇当场就报。
    谢无炽转过了脸去。这几位差役,太监也目光溜溜地看着。
    谢无炽在东都激起狂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卷卷奏折上都弹劾他“暴戾、冷酷、嗜杀、悍然”,而在另一群新政派和读书人的口中,他则是“兰台控鹤”“端方雅正”“石松之姿”“冰雪”,如今看着他们兄弟俩,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哥哥和弟弟,真是迥然不同啊,有趣。”
    “哎,被石头砸,谁能不气?”
    时书知道谢无炽的人设,在人前,他可正经着。挥了挥手:“我没事,过去洗洗手。”
    时书到井水旁绞起水洗脸,洗去手臂上的黄土,坐着歇了会儿。
    一旁的太监拿出笔墨,正在记录,看来无论谢无炽这一路发生什么,都会被呈给朝中君臣。连被人砸石头也要记录。
    呵呵。
    有这个空去把村口大粪挑了。
    吃了饭只有简单的休息,再次踏上路途。
    深夜,驿站内一盏暗灯,经过这一两天的接触,似乎没那么紧绷,差役坐楼下打牌,太监也坐一了一桌。空荡荡的庭院内,院子门被锁住,卫兵坐在门口吃饭。时书和谢无炽站在井水旁。到这时候才有空闲处理全身的伤口。时书说:“你先脱了,我拿药去。”
    等他拿着药出来,谢无炽赤裸着上半身站着,只有一条亵裤扎在腰际。
    门口,有个小太监冒头,被另一个打回去:“别看了!有那么好看!没见过男人?这是朝廷重犯!”
    “哎!”小太监抱头。
    “……”时书挠了下头,路上不便,谢无炽又浑身是伤,脱衣服仿佛成了最寻常不过的事。
    眼前的谢无炽刚洗过的乌发垂在耳边,浑身上下一股冷然,时书往他颈口擦药,有木枷刺破的伤口,更显得那片蓬勃强劲的肌肉有了硝烟和血腥感,有种战损的美感。
    月光照在他的肩膀和锁骨,一派洗练骨感,肌肉紧实。那太监还悄摸摸看,时书忍不住道:“谢无炽,你有点姿色啊,行走的男狐狸。”
    谢无炽垂下眼:“不想我脱衣服给别人看见?”
    时书:“我没说,只是在想,这几个押解你这么帅的囚犯,应该很少见。”
    “还有个卫兵一直在看你,对你很感兴趣。”
    时书后背一下麻了:“真的假的。”
    “嗯,我对充满欲望的目光很熟悉。十个人里面有一个同性恋,这一路不止一十人。”
    时书随口说:“那按这概率,要把你先算出去,你是男同的话,那这里面就还剩一个男同了。”
    安静,寂静。
    时书说完,才发现谢无炽没搭话。抬头,谢无炽漆眉也沾着水汽,被冷水冲洗后十分生动,眉眼轮廓俊朗分明。他的脸很俊朗,从鼻梁到下颌,有种被雕刻般的冷淡的英俊。
    谢无炽目光平视时书:“你从什么时候,确认我是男同性恋?”
    “………………”
    心里想是一回事,听他承认是一回事。时书有点后悔说这句话了,亲口听他说喜欢男人和跟他接吻是两回事,这样甚至没办法自欺欺人了,可恶。
    而且,这样看他的身体也很尴尬了啊!
    时书拧紧盖子的活塞,头皮抓紧:“你应该不是吧……咳咳,明天天气怎么样,今晚衣服能晒干吗?要不然再凑合穿一天算了。明天去市场买匹马好背行李。买马要多少钱,谢无炽?”
    时书转过身,手指头勾井栏上的衣服。
    头顶,是暗下去但磁性性感的嗓音:“青少年的时候,我看男同性恋的色情片会产生生理反应,尤其喜欢扮演强.奸、乱.伦、性虐待的影片,会一边看一边自.慰。”
    时书眼前一黑:求求你不要说了!
    时书七手八脚拉扯旁边的衣服,神色依然镇定,转过头准备走:“饭好像糊了。”
    “心理医生说这也许源自童年被虐或情感缺失,喜欢男人、对男人的下半身感兴趣、有强烈的插.入倾向、自.慰成瘾,或者只是为了得到从某位家庭成员处缺失的心理补偿。”谢无炽点了下头,平静地说,“医生还预言我有反社会人格,以后说不定会从幻想变成现实,动手杀人,亚洲血统的连环杀手较为少见。”
    声音淡在耳后,时书已经跑了。
    不,不,不,不可能谢无炽绝对不是男同,还有什么插,杀人。好了,这个话题今天先聊到这。他没心情听别人剖析自我人格和精神。
    时书进门,驿卒做好了饭菜上桌,他也把衣服晾好。
    差役还在打牌,见到来饭了便收好。
    时书纵然试图淡忘,但话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有个差役和时书混得熟了,叫许一郎,喊他:“谢一郎,吃饭。你哥呢?一会儿给你哥的手铐解了,也方便。”
    “……”
    要不还是锁着?
    时书说:“谢谢啊。”
    太监们也吃饭,灯光昏暗,时书等了片刻之后,谢无炽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穿好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影子蔓延得很长,有种鬼魅的感觉。光看外貌,他确实能承担起许多清名。
    谢无炽不急不缓走到时书的身旁,许一郎解开他手铐:“谢大人,请用吧。”
    要是谢无炽愿意,估计能半夜拿把刀把这些人杀了肢解,不知道为什么,时书脑海中浮现出这血腥的一幕。
    时书拿起筷子,没看他:“吃饭。”
    谢无炽垂下眼睫,慢慢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拿起筷子。时书之前被谢无炽亲过那么多次,亲得喘息,甚至隐约觉得有点爽,都没感觉和谢无炽呆在一块儿这么不自在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干男人就是男同吗?
    时书心想,会不会我不是男人呢。
    这样总能避开谢无炽的取向了吧?
    别管,乱想一下。
    时书往嘴里塞了块大饼,看起来神色平静,其实心早已经死了。
    男人和男人接吻,跟男人和男同接吻,是两码事。
    谢无炽,他可能就是一个想干男人的男人,不一定就是男同。
    时书边嚼着嘴里的饼,边胡思乱想时,视线余光中的身影难以忽略,便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保持了一丁点的距离。
    谢无炽筷子停了停,片刻,夹了块肉咬碎。
    -
    驿站的油灯要钱买,废钱,一群人打牌到了戌牌,便道:“睡了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灯油费多少?先垫着,明天平摊给你。”
    “少喝酒,别误了差事!”
    “……”
    谢无炽方才已戴上手铐,先回屋子里。时书坐在这看许一郎打了半天的叶子牌,也没看懂,但就是不困。
    “快去和你哥睡了,明天走得远,有七十几里路才有驿站,不然只能睡路边了。”
    时书:“要不你们再打会儿,我付油灯钱。”不是,谢无炽付。
    “回去,睡了睡了。”
    “……”
    时书轻轻呼吸了一口气,转身盯着后院那扇门。普普通通的木门,此时暗藏玄机。时书犹豫着起身,许一郎问:“怎么了,和你哥吵架了?”
    时书:“没事的,没事的。”
    到底是不是男同?
    眼看人都走空了,只有两拨卫兵轮流站岗。时书脚步沉重地走了上楼,眉眼间心事重重。他和谢无炽干过那些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最开始在鸣凤司被他诱惑第一次接吻,再到后来频繁接吻,好几次谢无炽捧着他的脸在狭小的角落亲,不是普通的亲,而是舌吻,湿吻,到现在还能回忆起他舌尖舔自己的触感。
    好可怕。
    如果他是男同,那不是一开始就不是病犯了,单纯就想找个人啵嘴吗?
    而且谢无炽那么骚,对啊……应该能看出来,正常男人对男人会散发这种狩猎的气味吗?
    时书推开了门,屋子内很安静,谢无炽睡了?刚松了口气,瞥见床上一袭坐姿端正的身影,谢无炽没有睡,而是在静坐冥思。
    “……”
    静坐,指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放空
    思绪。可以清除杂念,修身养性,治愈心病。一般人每天活着就行了,很少有人会刻意琢磨心性,淬炼意志。而谢无炽不是一般人。
    “人要认识自己,并且控制自己。”这是谢无炽说过的话,时书低头时,想了起来。
    时书关门:“你还没睡啊?”
    “想事。”谢无炽道。
    “想,都可以想。”只要不想男人就行。
    时书说:“方才驿差说明天要走七十里的路,早睡,明日估计要早起。我先睡了啊,你慢慢坐。”
    时书从尾巴往床上爬,尽管表现得不太刻意,但显然怕和谢无炽再接触到一根毛,不过太黑了看不见,越担心越容易发生,时书也不知道踩到什么,总之等意识回到脑海中时,他正撞在谢无炽的怀里。
    手腕被他牵着,体温和呼吸,一下传递到身前。
    “我靠!”时书往后撤退,衣领被拽住。
    黑暗中,气息迫近,谢无炽眼睑下的伤处消肿,只残留了淡淡的红色血纹,和他有些冰凉的眼睛,视线像舔过的火舌。
    “我对男人有欲望,是这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吗?时书。”
    即使说这句话,谢无炽也只有自负,自傲,平静中的审视,他显然并不认为自己的性取向,对时书来说有什么问题。
    时书举起手:“你先放开我,我尊重,我什么都尊重!别靠这么近说话。你可以是,我没有不接受。这都是你的自由。”
    “如果不能接受,你可以回东都,我没说非要人和我走这一路。”
    时书一下清醒:“你,你拿这个威胁我?”
    谢无炽转过了脸,松开手,下床走到窗户边旁,月光照在他的鼻梁:“在你眼里同性恋好像是什么变态。没错,我的确很扭曲,脑子里全是做.爱,并且不会改。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时书:“你说这事就说这事,扯什么同啊?你就想让我回去?”
    谢无炽单手推宽了窗格:“我只是在提醒你,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搞在一张床上,这不是你的噩梦吗。”
    “………………”
    时书:不是,感觉这个取向也没他本人气人啊。
    时书:“我要睡觉了,让我消化消化。”
    谢无炽抬手:“有热闹,看不看。”
    时书翻身下床,走到窗旁:“什么热闹?”
    “给你看看你最讨厌的东西。”
    时书站在他身旁,卡在窗户间的缝隙,目光顺着看到了驿站的院子阴暗处。月色莹白,驿站的后院种着几棵树,还有菜园子,架子上爬着经过了夏季枯萎掉的蔬果藤蔓。
    较为阴森的菜园子,人迹罕至。时书往下一看,看见两道重叠在一起的阴影。
    是那个喜欢看谢无炽的清秀小太监,脸被按在墙上,另一个则是禁军中的侍卫,隶属于紧随以后的护卫军中,两个人身影重叠,一前一后地动着。
    小太监咬着衣袖不敢出声,两个人衣服都整整齐齐,方便随时逃窜,只有裤子解开了,一袭淡蓝色的袍裙被掀开,其中似乎有什么对接着。
    两个人后背伏着,小太监被压着。侍卫就是侍卫,有劲儿。
    时书只看了一眼,转过身:“你每天走在路上,看似在流放,其实眼睛一个人也没放过吗?”
    谢无炽:“我看一眼的东西,暂时就不会忘。”
    “别看了,别人的私事。”
    时书关上窗户,把谢无炽也拽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种事,看多了长针眼,他怕谢无炽也长。
    只不过,刚拽过来,才想起这是男同,手一下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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