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这是称赞的意思,许川再接再厉,“我只是个小兵,如何打通关系,还得陈主任和宾所来伤脑筋。”
陈争起身,走到许川面前,又问:“真不打算调任了?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许川说:“我已经想好了!”
陈争在他肩上拍拍,“那你的想法,就由我和宾所来落实吧。”
离开研究所之前,陈争找到所长宾法,说了许川提到的事。宾法头发花白,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似乎不怎么工作,每天只是喝喝茶看看报,符合外面人对闲职人员的刻板印象。
宾法听完陈争的转述,脸上仍然堆着笑,“小陈,你觉得可行就去推进,我全力支持。”
陈争离开宾法的办公室,关门时看见宾法端着茶杯溜达到窗边,哼着调子,给几盆没有开花的植物浇水,跟个退休后无所事事的老大爷似的。
陈争和他接触不多,也就入职和开会时和他打个照面。但上次去北页分局协助查案的事,陈争来跟他请假,他分毫没有为难。陈争不知道他以前在哪个部门,后来跟孔兵打听,孔兵说他好像是从穗广市调来的,但以前是哪个部门的,孔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争老家就在穗广市,因此有些在意,想来想去忽然意识到,梁岳泽家里出事时,穗广市局展开过有限的调查,当时有个警察好像就姓宾。
不过陈争知道也就知道了,并没有和宾法聊过那发生在国外的案子。
11月10号,二中,老尹面馆。
天气冷下来之后,来吃米线的学生更多了,尹高强顺应学生需求,推出了砂锅米线。学生们在店里挤作一团,尹高强不得不连声招呼:“都坐好,我给你们送!挤来挤去烫到怎么办!”
“烫到了尹叔赔钱!”
“你什么心眼?怎么能让尹叔赔钱?”
“我开个玩笑嘛!”
晚上7点之后,学生们回学校上晚自习,面馆终于清静下来。尹高强累得在门口捶腿,这天气烦人,关节痛得受不住。
小黄说:“尹叔,你这老毛病该去看看了,年纪大了顶不住。”
尹高强挥挥手,“你都说这是老毛病了,还看啥看啊?早点回去,剩下的我慢慢收拾。”
话是这么说,小黄还是做完了自己的事才离开。
尹高强搬了个凳子坐在店外的院坝上,眯眼看着不远处的二中校门。他经常这样坐着,尤其是妻子离去后,回家也没个人陪着,他在这里能坐到学生下晚自习。看着一群群青春的面容,他总是想,会不会有一天看到小流?
小流以前下了晚自习,就是这么从人流中走出来,大声说:“爸,还有没有面?给我来碗宵夜啊!”
看着看着,尹高强在眼角抹了抹。站起来时痛得嘶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不久前警察来调查以前的事,说是线索和小流有关,但还是没找到小流的人。
小流或许早就……
他心里很清楚,只是从来不愿意承认,好像一直不承认,他的孩子有一天就会回来。
他蹒跚地往店里走去,像往常一样检查电气和食物储备情况。
9点50分,下晚自习了,学生们结伴涌向校门,却都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停下脚步。
一条马路之隔的老尹面馆正在熊熊燃烧,巨大的爆炸声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将秋天的寒冷吞噬殆尽。
第44章 失乐(04)
老尹面馆的大火在夜里12点被扑灭,因为燃烧得太迅猛,并且出现了爆炸,周围的门面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陈争站在这一排焦黑的空架子前,瞳孔微微震荡。
他在半小时前接到孔兵的电话,说是老尹面馆着火了,那时他并没有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现场堵着一排消防车,学生们已经被安全驱离,商户闻讯赶来,哭天抢地。
他没有看到尹高强的身影,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消防说接警的时间是10点,起火时间在9点50左右。那时大部分商铺已经关门,尹高强一般会在9点打烊。
但尹高强人呢?
这时,面馆的一根横梁轰然倒塌,几名消防员从废墟中冲出来,朝指挥车比划着什么。陈争见状跑了过去,被一名消防员挡住,“里面危险,群众在外面等着!”
陈争拿出北页分局给他开的临时工作证,“我是刑警,里面有没有人?”
消防员看了看证件,摇头,“分局的也不能进去,你们查案,我们灭火,等我们排除了所有危险,才能放你们进去!”
已经有消防员往里面冲了,陈争极目望去,心里更加发沉。果然,不久消防员们抬着一块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出来。陈争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响。
那“东西”已经看不出人形,但陈争从警十多年,一眼就知道,那是尸体。
死的是谁?是不是尹高强?
身后传来一声摩托车刹车的声响,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陈争没有回头,此时他不断思索着几个问题,如果是尹高强,那这次爆炸和上一起案子遗留的疑点有关吗?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在面馆里放了杯垫,这次则是直接作案?为什么要杀死尹高强?和十年前尹竞流失踪有什么关系?
大脑此时就像燃烧后的废墟,灼热,沸腾,线索纷繁,却毫无用处。
陈争捏紧了拳头,眼中燃起一片怒火。
“分局也通知我了。”鸣寒来到陈争身边,脸上没有平时的轻浮,“这场爆炸肯定不简单。”
陈争说:“我要去一趟尹高强的家。”
十分钟后,两人站在老款式的铁门前,多次敲门,都没有人出来开门。陈争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鸣寒抬手将陈争往后面拨了拨,拿出一个细小的开锁针。这种老式铁门和木门的组合在会开锁的人眼中简直就是不设防,只是一般也没有人会来这种居民楼开锁而已。
“咔哒”一声,鸣寒打开了铁门,十几秒后,里面的木门也应声打开。陈争立即撩开门帘,在黑暗中静静凝视。
窗外透进路灯的微弱光芒,屋里非常安静,没有人的呼吸。
鸣寒打开灯,屋内的一切一览无遗,门边放着尹高强的拖鞋,方向朝着门外,他没有回来过。
此时,消防已经完成了搜索,只找到一具不完整的尸体,确认爆炸点位于老尹面馆的厨房,很可能是液化罐的阀门出现了问题。现场转交給北页分局继续调查。
陈争手机响了,来电的是孔兵。孔兵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吼道:“找到一具尸体,身份还没确认,有可能是……”
陈争说:“是尹高强。”
孔兵卡了几秒,“你怎么知道?”
“我和鸣寒现在就在他家中。”陈争看了看正在提取生物检材的鸣寒,“我们马上就带比对材料回来。”
凌晨2点,法医鉴定中心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解剖台上摆着还未拼完整的尸体——已经不可能拼完整了,部分人体组织在爆炸的一瞬间就已被焚毁。
这残破的尸体就这么躺着,几乎看不出在几小时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就像现场所处可见的被烧烂的木头。
法医第一时间提取了尸体的dna,目前正在与从尹高强家中采集到的生物检材做比对。陈争守在一旁,看法医解剖。
天亮之前,各种报告陆续出炉,死者的确就是尹高强,火焰“洗”去了他身上可能存在过的痕迹,法医能确认的是,在爆炸发生前,他还活着,并且在死前喝过酒。
爆炸不仅将尹高强身上的痕迹抹除干净,还清除掉了现场的痕迹,不仅是老尹面馆,就连隔壁的监控也被炸毁,无法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北页分局的气氛十分沉重,孔兵拍着桌子说:“我还想重新启动对尹竞流失踪案的调查,怎么尹高强就……”
陈争熬了一宿,眼睛里有些红血丝,但此时脑子却格外清醒,“如果是他杀,这构不构成尹高强遇害的理由?”
孔兵抬起头,“什么?”
“尹高强的死因有三个,第一自杀,第二意外,第三他杀。”陈争冷静道:“自杀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尹竞流失踪十年了,他的妻子也已经病逝,他独自坚持了多年,扛不住了。我们上次查二中的案子时,实际上给了他希望,但是尹竞流还是没有音讯,对他来说,这无异于希望破灭。第二种,意外,燃气事故比比皆是,具体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我无法下定论。”
“最后是第三种。”陈争斟酌道:“也是我个人认为最接近真相的一种。有人杀了尹高强。尹高强本本分分做生意,从来没有得罪过谁,他唯一一个引人注意的点,就是他的孩子丢失了,他为此在二中门口等待了十年。过去那么长的时间,他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是现在遇害?”
陈争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因为警方终于,真正注意到了他,下定决心要侦破尹竞流失踪案。尹高强身上有一些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尹高强自己恐怕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凶手知道,并且害怕警方知道,所以在警方的侦查还没有正式铺开之前,杀掉了尹高强。”
孔兵听得眼皮剧烈跳动,“一个大学生的失踪,到底能牵扯出多大的事?过了十年还来杀人灭口?”
陈争沉默了会儿,再次提到出现在面馆的杯垫,“垫子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如果不是垫子,我们也不会这么快抓到吴怜珊这条线,像是有人在利用尹高强引导我们去抓吴怜珊。如果这个人就是这次爆炸的制造者,好像又很说不通。他的引导多多少少让我们注意到尹高强身上有秘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孔兵尽力跟上思路,“那两方分属不同阵营?”
陈争直白道:“我暂时也没有想明白。”
不管这背后牵扯了多么复杂的网络,调查也得从最基础的做起,自杀和意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也必须在有切实证据的前提下才能排除。
一早,面馆周边就围了不少人,北页分局在面馆外拉了警戒带,和乐街派出所的民警轮班守着,以免有人,尤其是学生冲进来。
已经到了上课时间,但仍有学生不愿意离去,他们知道尹高强在爆炸中死亡,自发将鲜花摆在路边。不少女生都哭了,几名老师慌忙从学校里跑出来,想把学生拉回去。
一名女生一边擦眼泪一边怒道:“你们现在又知道来管我们了?我们学生出事的时候,你们又在干什么呢?”
老师紧张道:“你在胡说什么?”
陈争默默听着这场争执。
女生说:“尹叔的儿子不就是吗?他失踪了,你们过问过吗?他不是你们的学生?还有那些混混,警察都来查过好几次了,哇,十几年前你们就纵容混混呢?二中是有混混传统是吧?混混欺负我们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我们只是出来告别尹叔,你就着急啦?”
老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到周围还有不少警察和群众,“我们回去说!”
“我就要在这里说!”女生越来越激动,“你们这些老师,只知道捏软柿子,管我们显得你有师德,你负责是吧?杜倾那帮人你怎么不去管?”
另一些女生,包括部分男生也开始表达自己对学校的不满,声音越来越大。老师们见控制不住,只得由着他们,不再理会。
陈争走过去,递给女生一包餐巾纸,女生看看他,“你是警察?”
“嗯。”陈争蹲下,在她放鲜花的旁边,放下一根烟。
这个举动拉近了他和学生们的距离,女生眼泪又涌了出来,“那你一定要好好查查,如果尹叔是被人害了,你一定要找到凶手!”
陈争索性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刚才看你那么激动,尹叔帮助过你?”
女生也坐下,吸吸鼻子,“尹叔帮过我们很多人。”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二中不是什么好学校,你肯定知道,因为你们来查过以前的事。”女生说,虽然老师们都说经过多年的努力,二中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混混横行的学校,也出过一些考上一本的学生,但他们身在其中,或多或少都受过混混的影响。
现在的混混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打人、要钱,但他们会随机盯上一些内向的、不怎么合群的学生,就算不动手,偶尔被围住,被莫名其妙刁难,还是很痛苦。特别是长得漂亮,又不喜欢和混混们为伍的女生,被跟踪被吹口哨都是家常便饭,还有被威胁不答应谈恋爱就强暴的。
虽然这些话几乎都是打嘴炮,但作为被威胁的人,每天都生活在担惊受怕和恶心中。
学校对这种事从来都是当没看到,顶多找混混们谈谈,然后严厉批评被欺辱的人——怎么他们就找你,不找别人?你肯定招惹过他们吧?别在意就行,你不理他们,时间长了他们觉得无聊,自己就散了。
女生说的所有这些,陈争都能想象出来,人性没有那么光辉,劝一个混混改邪归正远远难于教训一个比自己弱的人,前者还可能把混混惹急,引火上身。
女生继续述说对于学校的厌恶,这仿佛是对尹高强怀念的铺垫。当老师们无法庇护他们的时候,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尹叔。
她还记得高一时,被隔壁班的混混跟踪、要电话号码,那人一看就不安好心。她找老师告状,老师和稀泥,完全没有起到一点作用。在又一次被跟踪时,她畏惧得不知如何是好,尹高强却在面馆门口朝她招手,“放学啦?吃个面再回家吧。”
尹高强脸上的慈祥笑容让她安心,她飞快跑进面馆,再回头,混混们已经自讨没趣地离开。
尹高强给她介绍自家的招牌,她忍不住说:“叔叔,我被跟踪了。”
尹高强沉默了会儿,笑道:“不怕,你看,他们不是都走了吗?”
后来她才渐渐知道,尹高强已经开了几十年面馆了,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老师怕混混,他可不怕。反而是混混怕他。
陈争问:“为什么?”
女生说:“因为尹叔的孩子失踪了,小流哥成绩很好,所以尹叔愿意庇护好学生。而且尹叔什么都没了,混混们觉得这种人最不能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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