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你……对本座有兴趣?(5.4k)
时间倒回到一刻钟之前。
“我要你杀了我。”
半圣半邪的华镜首座昂首俏立,银发翻飞,那双纯白的瞳中只有淡漠。
游苏面容僵住,下意识后退一步,嘴唇嗫嚅,倒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很难理解吗?”
华镜首座远山芙蓉般的秀眉挑起,不光发丝,她连眉毛与睫羽都是这神秘而朦胧的银色。
“你是辟邪司的神子,除邪是你的使命。如今我入邪已深,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脱。”
她晶莹的红唇张合,平静赴死的话语幽冷飘出,好似她要让游苏杀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为、为什么是我?”
游苏下意识将手按在墨松剑的剑柄上。
“因为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本来该下手的人,其实是依依,但她的动摇让她失去了这个资格。”
“果然从入谷开始……不,从你吩咐依依姐不要带我进入落星谷深处开始,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纵……难怪你能控制邪眷,因为他们本来就听命于你!”
华镜首座螓首微旋,并未否认游苏的推测。
游苏深呼吸一口气,“那夭夭姐呢?她能跟你一起在谷中出行,那她肯定已经通过了你的考验。”
“夭夭心软,她下不去手。当机立断的时候,不能将刀剑交给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手里。”
游苏不知为何,心中冒出一团无名之火。
这个女人对什么都很淡漠的模样让他感到心寒,为了这所谓的考验,有必要让自己贴身的侍女变成一只邪魔眷属吗?
“那你为什么不找首长老?不找恒炼首座?他们都比我更有资格杀了你!”
“我身上的东西太危险,他们不能见。哪怕他们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蛊惑,为了中元洲我都不能冒这个险。”
华镜首座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游苏听得很不舒服。
“那你既然知道人心不可试,为什么还要去试依依姐!她方才伏罪口口声声说她是咎由自取,与你无关,可若是知道这都是你在刻意引导、倒果为因,她会多伤心?!”
游苏至此还在为梓依依鸣不平,不理解华镜首座的行为。既然已经染邪,何故拖自己的亲人下水?
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完全是将人心视为了玩具。她想要证明这个人会染邪,便用越来越大的诱惑去诱惑他。
当梓依依跪在佛前犹豫的时候,她那句‘拜吧’不像是在提醒梓依依,而更像是压垮梓依依底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华镜首座则闭口不言,不知是不想与游苏解释,还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游苏紧了紧剑柄,横眉道,“我去把依依姐追回来!你当面与她讲明白!要杀你,也该由她来才对!”
华镜首座睫羽微颤,声音平淡:
“不必了,追不回来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游苏气不打一处来。
华镜首座抬起头,空空濛濛旳目光望向山谷尽头,眼中好似映出了两道依偎而行的倩影。
她没有说话,而是玉手轻指,游苏竟不受控制地身躯向前,用额头接上了华镜首座伸出的纤柔食指。
猝然间,游苏的识海中出现了一道光幕,光幕中正是华镜首座眼中倒出的影——并肩远去的梓依依和桃夭夭。
这对姐妹不是生离死别,可形同陌路的感受却胜过生离死别。
这副姐妹情深的画面让游苏也为之动容,直到看到后面梓依依的吐露心声,游苏恍若失神。
他这才知道梓依依并非克制不了邪魔的蛊惑,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华镜首座会说‘追不回来的’,因为她留在华镜首座身边,注定无法完成她的志向,所以她只能选择离开。
“抱歉……”
游苏喃喃低语,像是在对被他刺激到的梓依依说,又像是在对被他误会的华镜首座说。
他一时间不知该为明见本心的梓依依感到高兴还是惋惜,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位正道仙子主动走上邪修之路,心中滋味难言。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将她细心栽培的华镜首座。
他看着这个女子圣邪交融的脸,这个女子表面看似漠视一切,心中又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神子无需道歉,你只需要提起剑,刺进我的胸口即可。”
游苏抿了抿唇,居然松开了剑柄。
他与华镜首座相识极浅,却也知道这是个功绩无数的女人,她的存在对整个五洲而言都极为重要,怎么能这么轻易死掉。
“据我的观察,神子应该并非优柔寡断之人。”
华镜首座淡声催促。
“不差这一时半会,不问个明白,我下不去手。”游苏说。
华镜首座缄默片刻,淡然道,“你问吧。”
“如果梓依依扛住了诱惑呢?你觉得她会忍心握着剑把你杀了?”
“我会告诉她我很痛苦,她会犹豫,但她最后一定会下手。”
华镜首座十分笃定,对自己亲手带大的‘女儿’了如指掌。
“然后呢?让她带着一辈子的愧疚活下去?”
“不,她会带着我的遗志走下去。她虽然天资平庸,但她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意志。也会有人因为她的意志而感染,终会有下一个华镜首座出现。”
华镜首座没有骗那个自卑的少女,从她能够直面梦境之主之后,华镜首座就真的认可了她会是那个与她一起杀了梦境之主的人。
华镜首座看出了梓依依的心魔,她知道这样下去梓依依将来走上另外一条路已是无可挽回。
所以这并非是她设计的一场人性测试,而是她给梓依依的一个选择。
是在坦途中努力攀上那座山巅,最后止步在山前告诉自己问心无愧;还是走上一条坎坷曲折的捷径,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去博一丝登顶的可能?
“看来你到最后也不觉得她如果坚守正道,也能和你并肩。”
“这是事实。”
游苏有些哑然,“你既然都是为了她,何不告诉她?”
游苏觉得这女人就是淡漠惯了,若是不说,他估计还在误会是这个女人在引诱人性。
“神子错了,我没有为她。她如今走上邪修之路,已是与我的教导背道而驰,我的失望不是假的。往后她就是五洲修士不死不休的敌,若是神子遇见,或是其他辟邪司之人遇见,都不该手下留情。”
“口是心非。”游苏摇头,“估计你算准了夭夭姐会放她离开。”
华镜首座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好了,她是你华镜首座的亲侍,她如今叛离正道逃之夭夭,你难辞其咎,理应由你亲自将她捉拿归案才对,你还不能这么轻易的死掉。”
游苏甩甩手,随性地说。
“我已是染邪之躯,不可再苟活于世。”
华镜首座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游苏闻言低叹一气,“我实在不理解,你不是号称梦主天敌的吗?为何会被这区区心想佛给侵蚀了?”
夜里的落星谷狂风不时刮起,如呼如啸,华镜首座立在风中,宛若海啸中的礁石,岿然不动。
她的表情如雪山般万年不变,但她的心似乎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坚定。
“那不是心想佛。”
这是她的答案。
游苏先是微怔,旋即瞳孔紧缩如豆,惊愕道:
“你见到的不是心想佛……是祂?!”
游苏早该想到的……
梓依依说出最后那句自己永远不会被任何邪魔侵蚀的誓言时,眼神坚定地望着他。
现在才知她看向的不是他,而是分享视野给他的华镜首座。
看来梓依依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能污染华镜首座的邪祟,只有那祸乱之源——空魇!
“是祂。”
华镜首座冷冰冰的声音让游苏如坠冰窟。
“你怎么会见到祂?不是说祂还藏在不可知之地吗?”
华镜首座轻吸一气,好似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她右半张脸上的腐肉宛如活物,不断蠕动、凸起。“承影尊者的事件来源于你的调查,让她疯狂的原因,也是因为梦境之主的蛊惑。在你们退出灵虚山脉之后,我接管了那里,我几乎将那里翻了个遍,也挖出了更多的隐秘,甚至包括了她当时遇见梦境之主的具体方位。
我做足了准备,飞向了那片海域,但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无功折返,路过落星谷时才知这里出了事情。入谷之后,我见到了心想佛。它蛊惑我无果,便向我求饶,它也看出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见到梦境之主一面。
于是它给我做了个交易,能够达成我的愿望,然后这次就放过它。我迟疑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它。因为我能杀它一次,就能杀它第二次。当然,也是因为我太想见到祂,然后杀了祂!
可我错了,这是我一生中唯二后悔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我受尽那么多折磨,真的会是祂的天敌,可我只是与祂对视了一眼,我才知自己有多么不堪一击。没有人能战胜祂,至少不是我。交易已成,我已是心想佛。”
这位极尽尊贵的神女将她堕入邪潭的过程一句带过,没有人知道她见到了什么。
‘没有人能战胜祂,至少不是我’,当一个人对自己一生认定的宿敌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信念的崩塌足以击溃这位无数人眼中的希望。
她的身上依旧带着那股从一而终的淡漠,可被风搅乱的银丝让她多显一份脆弱。让她看上去就好像一位站在国破家亡战场上的无助皇女,眉眼如旧,但心已如身边飞散的灰烬,支离破碎。
“现在……能动手了吗?”女人面无表情地问着。
“不是她让你失望……是你让她失望了……”
游苏更感梓依依的信念之坚定,这对主仆一直以梦境之主为宿敌,可被侍女视为榜样的主人却先行倒在了敌人的蛊惑之下。
但侍女得知之后信仰居然还没崩塌,反而更加牢不可破,叫人如何能不感慨万千。
“算是吧……”
华镜首座的声音竟有些沙哑。
她又张合了一下红唇,似要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千言万语锁在胸腔中,她觉得该死之人又何需废话。
游苏抽出墨松剑,漆黑的剑身抽出之后就带着股寒冷的杀意。
“身为首座,身为神女,你被邪魔蛊惑,已是罪无可赦,当诛!”
华镜首座的眼神终于生了丝变化,游苏看出来那是解脱。
是对生命的解脱,是对身上宿命的解脱,是对心中执念的解脱。
右半张脸上的腐肉疯狂地涌动着,似要拉扯着这具身体逃走,可华镜首座却不动如山,静默地看着剑锋指向自己的心口。
游苏眼神一横,杀意如化实质。
可下一瞬他的剑却未刺下,而是在空中一抛,他已捻住剑尖,将剑柄对向了华镜首座。
“你若真心想死,为何不自裁?非要假惺惺来寻我替你处刑?”
华镜首座怔怔地看向游苏,檀口微张,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是因为你自己下不去手!你既是心想佛,这半边疯狂逃窜的烂肉已经暴露了你的想法!你根本没那么心甘情愿去死!”
华镜首座浑身像是泄了气,颓废承认:
“没错……但我已是该死之人,死才是我的宿命。趁我还没有彻底被祂侵蚀,杀了我吧……”
游苏更感气恼,旁观者清,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子身上脆弱的来源。
她根本不是怕梦境之主,她是怕自己杀不了梦境之主。
而她这瞬间产生的逃避念头,也成为了让大坝崩塌的那个蚁穴。
他直接拎起墨松剑,然后向下插入灰石之中,怒喝道:
“我说了,你若想死,那就自裁!”
华镜首座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白皙的手背上渗着肮脏的血。
游苏见状气急,竟一巴掌扇开这只尊贵无比的手。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就是梦境之主想看见的!祂就想看着你死!”
华镜首座的白瞳中闪过一丝灵光,她恍若久梦初醒,挣扎着收回了准备再次握剑的手。
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螓首,踉跄着退后几步,左右两张脸的相互吞噬更加疯狂。明明有一身神力,却帮不到此刻的她分毫。
游苏知道,华镜首座现在的精神领域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斗。
他略感一丝欣慰,继续‘煽风点火’:
“你根本不是想死!你只是怕了累了!想着自己不行还有别人!可你也应该知道,选择死去可比选择活下去要容易的多!”
“如果你在祂面前真的有你想的这么不堪,那你早就死了!”
“你以为依依姐最后那句话是在对谁说!对她自己,也是对你!”
“她一直以你为榜样,现在她选择以邪攻邪的道路就是想告诉你!她可以战胜蛊惑人心的邪祟,你也一定可以!”
“你已经让她失望了一次,难道还要让她继续失望吗!”
一句一句,振聋发聩,传入华镜首座耳中宛如洪钟大吕的铮鸣。
她竟缓缓飘起,凌空而立。
属于心想佛的腐肉如受火烤,到处窜逃,腰带一松,这件绛紫色的华贵裙袍竟随风吹落,盖到了游苏的脸上。
游苏下意识深吸一口,只觉这股冷香宛如薄荷,嗅到鼻子里鼻腔都是清清凉凉,他才知僭越,赶紧将之扯下。
视野中是一具曼妙到颠倒尘寰的娇躯,浑身上下好似闪耀着盈盈的月光。
她的白瞳忽地闪耀起来,宛如太阳,光彩夺目。
游苏直面这璀璨瞳光,觉得自己好似整个被照穿。
他忽而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道瞳光——
顾垚曾经对他施展的破邪金瞳。
这个玄霄宗的特级秘术,有着能让人以往所有的不堪之举龌龊之思都无所遁形的逆天之能。
而作为辟邪司的前任神女,华镜尊者白瞳之下的底色,其实是天生的金色,这才是她能看破一切虚妄的根源。
游苏只觉浑身都热了起来,浓烈的大火从他的双眼之中蔓延,奔涌入他的大脑之中。
他看见了浑身赤裸散射金光的华镜尊者,以及她身前那个山一般巨大的虚影。
虚影中射出无数条灰白色的强韧触手,带来电闪雷鸣,以及带着腥臭味的海水。
每一条触手肿胀的都像是神话中吞鲸的海蛇,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蠕动不休的口器,足以唤起人对于未知密集事物本能的恐惧!
游苏下意识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力,可又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呼啸如风暴,促使着他直视着那团虚影不动分毫,他的双瞳已然一片漆黑。
他知道,这也终将会是他的宿敌。
“借剑一用。”
风雨中,华镜首座声如梵音。
下一瞬,她白如冰雪的手上就握住了一柄漆黑如墨的剑。
她在腥风电闪中直上云霄,在这凄苦暗夜宛如耀目明日,每一条触手都在盛光下无所遁形。
邪威之下,这位一生以梦境之主为宿命的神女再无半分畏惧,绽放出了她今生以来最夺目的光芒。
她的神念此时通达无比,墨松剑裹挟着她无与伦比的精神之力划破长空,比云层中所有的雷电都更加耀眼!
天地骤然一白,虚影涣散如烟。
游苏如同大梦初醒,猝然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根温润的手指点在他的下巴处,将他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他看见一张美绝人寰的脸,金瞳璀璨的让人自惭形秽。
华镜首座看着这双黑到极致的双瞳,蹙紧了朦胧的银眉。
“抱歉……”
游苏不明所以,只得连连摇头,额头上冷汗如淋。
“我已斩破祂的虚影,但金光之下将你也无辜扯进了我的识海。你与祂对视,此时双目漆黑,该是被祂种了邪污在你心中。”
游苏面露愕然,才知华镜首座是误会了什么。
只是他这副表情,在神女眼中完全是吓傻了的表情。
“祂通过心想佛之躯投影而来,施展的也就是心想佛的欲念之力。无需害怕,只需满足你的欲望,邪污自会消解。你想要什么?”
“我、我没什么想要的啊……”游苏言语闪烁。
“你还不明白?心想佛控制眷属的手段不是欲,是贪。人有欲本是天经地义之事,顺应天理,才能不被邪浊污心。”
华镜首座瞳中金光更盛,如要将游苏看透看穿。
她这副神女娇容骤然一僵,支吾道:
“你……对本座有性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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