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他又不是跟高人雅士同饮,就别讲究那么多了。
郭继业在外头剧烈活动了一下午,早就饿坏了,他拿起筷子去夹菜,一筷子下去夹起三五片芦菔,再一筷子下去一大块菘菜帮子,郭继业纳闷:“不是说炖羊肉?羊肉呢?”
赵管事嘿嘿笑道:“公子,您没提前给老奴送话说要宴请这么多人,还是老奴机灵,提前让人去探,才将两头羊做了百来人的分量,每人不多不少,都能吃个肉味,很不错了,嘿嘿。”
郭继业失笑,放下筷子拿了一个馏得暄软的蒸饼,捏了捏,闻了闻,道:“这怎么瞧着跟我平时吃的不一样?”
还不是新出锅的,而是蒸好放了一段时间再上锅用水蒸气馏过的。
赵管事道:“您平时吃的都是筛了好几道的细面粉蒸出来的,咱们吃的这个,面粉只筛了两三道,只将粗皮筛出来喽,除了粗面粉,还混了豆粉和黍粉,俗称细糠面。这种细糠面蒸出来的蒸饼勉强不散,十分饱腹,吃着也很暄软的,幸亏咱们走的时候从府里带了许多现成的出来,否则现蒸都来不及,您放心,就是咱们自己饿着肚子也得先将您带来的功臣们给喂饱喽。公子快尝尝?嘿嘿。”
郭继业尝了一口,差点噎死,赵管事忙给他递上白粥,让他压压。
郭继业放下细糠蒸饼,将白粥几口喝完,调侃道:“您还能想着给你家公子上白粥,这是没打算饿死你家公子呢?”
赵管事哼哼道:“这白粥是川川那丫头自己熬的,老奴只想着不要公子落了面子了,哪里想的到这么多呢?”
郭继业郁闷了,叹气道:“下回记得提前给你报信行了吧?你家公子快饿死了,还有吃的没?”
赵管事这才笑呵呵道:“您好歹先与民同乐一番,表个态度,等回了后院再好好用一顿不迟。”
郭继业年纪在那摆着,有些人情世故方面的经验就需要老成持重的人在旁指点着,赵管事在某种程度上就担任了这个角色,所以这一回宴饮,他给郭继业上了与客人们一样的食物,就是不愿让他给人挑理。
让小公子尝尝人间疾苦挺好的。
如果不能与下属同乐同苦,那郭继业就不适合领军作战,他若不能领军作战,即便他才华上再出众,那也只能大权旁落了。
郭氏以军功起家,最大的根基,自然也是在军中。
郭继业深吸一口气,拿起噎死人的细糠面蒸饼细嚼慢咽的吃了起来,还别说,仔细品尝的话,居然能回甘,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
看不下去的赵立偷偷起身来到后院,见郑娘子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宴,就叹道:“咱们公子受苦了,在前头跟那群乡民们吃糠咽菜呢。”
郑娘子:“有吃的不就行了,那糠是筛过的,那菜是肉里滚过的,哪里像你说的那么不堪了?”
赵立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咱们公子生来就锦衣玉食的,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呢?”
郑娘子:“这就叫苦了?没吃没喝的时候那才叫苦呢,不是我说你,赵立你以后是要和公子一起上战场的,你要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干脆别伺候公子了,回洛京国公府去过安乐日子去吧。”
“我......”
夏川萂见赵立急眼了,忙问道:“赵立哥哥,公子真的在吃那粗面蒸饼吗?”
赵立忙道:“可不是吗,我瞧的真真儿的,公子噎的得用水送才能吃下去呢。”
夏川萂“哦”了一声,想了想,道:“我去去就来。”
赵立忙跟上去:“你做什么去?黑灯瞎火的,你可别乱走。”
夏川萂:“不是今晚就是明早,公子一定会上个大的,我得提前将马桶和草木灰准备好。”
那可是麦麸啊,全是粗纤维,刮油清肠一绝,往日酒肉不断地小公子肠胃怎么受的了?
赵立:“......”
郑娘子和砗磲众人:...!!!
真是为主子着想的好丫头啊呵呵。
第58章 第 58 章
在夏川萂为她家公子肠胃担忧的时候, 前面正在宴客的郭继业却是没有那么快结束的。
乡民们吃东西非常快,风卷残云,郭继业半个蒸饼还没咽完, 底下案几上脸盆大的陶碗和小山似的蒸饼就都入了他们腹中了。
对乡民的用餐速度, 郭继业是有些吃惊的, 见状忙让赵管事再去上膳食, 不拘什么,只要能吃就行。
一个年迈的老翁起身见礼, 叫住了再去吩咐膳食的赵管事。
郭继业认识此人,此人正是这前后围子的三老之中最有威望的一个,葛老翁。
葛老翁努力直起佝偻着的腰身, 对郭继业道:“公子无需介怀, 今日宴食十分丰盛,吾等俱已饱腹,只是心中有烦忧未解, 是以还要叨扰公子片刻。”
郭继业想邀请这位老者入内详谈,但想起这里本来就是议事之地,只是暂时被用来宴客而已,既然已经是内了,也就无需再挪动。
郭继业来此之前,自然是做过功课的, 是以他对老者接下来所说的话是心中有数的。
葛老翁站出来说话,他的身后呼啦啦站了一地的乡民汉子们,俱都眼睛灼灼的望着上首唯二的主仆二人, 不像叨扰, 倒像逼宫。
赵管事眼神冷了冷,一手状似随意倒扣腰间, 实则那里藏着一柄软剑,一有不妥,他会立即让冒犯之人血溅阶下,休想靠近他家公子半步。
一直闷不吭声的隐在郭继业身后阴影中吃饭的高强则是将身形隐藏的更深了,他是杀手锏,是公子的最后一道防线,任谁想要伤害公子,都要踏过他的尸体才行。
郭继业给了赵管事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原本因为长者敬告而起身为礼的翩翩佳公子重新跽坐在主位,他下巴微微昂起,眼神变的疏离而倨傲,瞬间让原本还在欢畅宴饮打成一片的主客双方拉开距离,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无情揭开,曝露了双方真正的关系。
地主与佃农的关系,主人与奴仆的关系,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
之前因为葛老翁率先搭话和乡民们隐隐的压迫营造出来的主次强弱氛围瞬间倒转,郭继业主仆两个看似势弱,但在场的乡民,有一个算一个,别说动郭继业一下,谁要敢对他大声说一句话,外面刀甲披身的郭氏府兵瞬间就能冲进来,一刀一个全都给砍喽。
什么?你们天生嗓门大,不是有意冒犯公子的?
那又如何,人死都死了,还能再给你赔一个不成?
那不是笑话吗!
对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来说,农奴的命,尚比不过蝼蚁,又如何谈一个“赔”字?
葛老翁咽口唾沫,努力将腰背挺的更直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护住他身后的百多条汉子一样。
葛老翁道:“公子,吾等无意冒犯公子,只是春耕在即,为了不误了农时,小老儿只能腆着老脸向公子求个恩典。”
郭继业不为所动,在场有一个人可以为他代言。
这个人就是郭管事。
郭管事原本是隔壁山头郭氏田庄的二把手中的一个,郭继业将这椒山以及椒山山脚下的前后围子乡弄到手,就提拔了郭管事来管理整个椒山范围。
郭管事早在年前接到任命之后,就年都没过直接带着心腹手下来到这前后围子乡与王氏留下的人手做交接,郭继业书案上有关于椒山的一切文书案卷,有六成都是出自他手,所以,对前后围子的乡民们,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郭管事并不是黑心烂肺的黄世仁,相反,他是想在椒山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辜负主家对他的提拔之恩的。
椒山上的花椒树、土地里产出的粮食和喂养的牲畜是财产,这在前后围子里生活的乡民们同样是财产,没有了这些乡民,椒山谁去打理?土地谁去耕种?牲畜谁去饲养?
还有他家中伺候老娘端屎端尿的奴婢,天不亮就要起身给他家干活的奴仆,儿子的侍妾,女儿的丫鬟......无不是来自这些乡民。
所以,即便今日郭继业就要到,在他听说后围子有狼群闯入之后,他还是丢下郭继业这边,带着邬堡内有限的府兵集结乡民青壮们杀狼去了。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郭继业不仅没有怪罪他怠慢,还亲自带着府兵来助他一臂之力,彻底清理了此地乡民们的一大祸患。
只是,这些贱民们不会是看他们公子平易近人好说话,以为带着他们打了一次猎就心生妄想图谋一些不该图谋的吧?
王氏在的时候,他在隔壁山头那边可没听说这些人敢放个响屁啊?他来接手的时候,也没见有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啊?
怎么他们公子一来,就能挺直腰杆要好处了?
方才宴饮的时候,郭管事还在和一个猎户抢肉吃呢,现在他从人群中站出来,走到葛老翁面前,对他拱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葛翁,今日之前您在咱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现在当着公子的面,想反悔了?”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葛老翁能在郭继业面前挺直腰杆,在郭管事面前却反射性的瘫了腰身,语气也软了三分,几乎带上哀求了。
他道:“郭管事,咱们之前商议好的佃租、借贷等章程都不变,只是,公子福泽深厚,小老儿也是想带着乡民们沾沾公子的福气,今年能好过一些,家中娃娃也能多口吃的,实无反悔之意。”
郭管事嗤笑:“王氏佃租十佃六,咱们公子就是为了能让你们多口吃的,改为了十佃五,怎么,这还不算福泽吗?”
葛翁更是气短了两分,颤颤巍巍道:“可是,王氏临走的时候收走了粮债,咱们今春无粮种耕种了呀,种子不能下地,就是佃租再低,咱们大家伙也是交不起啊!”
前后围子的乡民每年耕种出的粮食,除了交高额佃租之外,也就够给还王氏借债利息的,为了来年能继续耕种,每年春耕之时,他们都会继续向王氏借贷粮种,这样年复一年,乡民们家家无余粮。
今年更惨,王氏临走前,几乎将能收走的债全都收走了,没给乡民们留下一粒粮食,要不是郭管事及时来接手,今年冬天,前后围子乡民能冻饿而死大半,而救济乡民这一个多月来的粮食,是郭管事以公子仁慈体恤百姓的名义全部白送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葛翁当着郭继业的面站出来诉苦才会尤其让郭管事瞧不起。
郭管事:“粮种的事我已与你们商议过了,郭氏会按照官息贷给你们粮种,等秋收之后本息结算即可,你们也都答应了。至于你所说的王氏收走粮债之事,王氏交接给郭氏的债券我也当着你们的面按份额销毁了,你们也无异议,你现在又提粮种之事,是又有了新打算吗?”
郭管事将话说的非常清楚明白,也完全没有含糊说不清之处,更没有以权谋私从中贪墨之事,这让葛翁辩无所辩。
葛翁去看上首位上端坐的郭继业,郭继业面无表情的看着阶下双方对峙,好似无关之人一般。
但他怎能是无关之人呢?
他手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命脉,他是他们这里所有人的主人啊。
葛翁声泪俱下对郭继业诉说道:“公子明鉴,小老儿今日豁出这张老脸向公子讨个恩典。咱们前后围子共丁口八百一十二,其中老弱残四百八十九,青壮一百三十一,妇孺一百九十二,这八百余丁口,本地世居之人只有一百余口,其余全部都是在王氏(前围子)邬堡建成之后投奔而来被王氏收为佃农的。咱们来的时候一无所有,一衣一食一田一锄全部都是从王氏借贷而来,这利滚利,贷垒贷,此生此世事还不清了,不知子孙后代可有还尽之时?”
说到这里,葛翁已经泣不成声,跪倒在地了,他的身后百多条汉子们也是无声哭泣,面露惶然和哀求。
郭管事皱眉,他们家公子年纪尚小,未经人事,面慈心软,最见不得这样凄苦的场面,这葛老头好算计,这是在他们公子面前使苦肉计,让他们公子起了怜悯之心,好给他们更多的好处。
比如,免了他们之前在王氏那里欠下的所有借债,毕竟现在是郭氏当家了嘛,郭氏可以表示仁慈,一把火将王氏留下的债券全部都烧了。
再比如,免了他们今年的粮种债,让他们无偿耕种,这样等到秋收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至少得到一半的粮食了。
再再比如,公子见他们实在可怜,赏他们安身立命的粮食布匹银钱,好家伙,这下是连田都不用耕了,直接发家致富了!
郭管事见郭继业竟然思考起来,心里着急的要命,连连给赵管事使眼色:赵老哥啊,咱们可是一伙的,得为公子着想啊,不能让公子着了这群刁民的道啊......
赵管事接收到了郭管事的眼神暗示,但是,他是想放手让公子自己做,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的,所以,他无视了郭管事的暗示。
郭管事在下面眼睛都使抽筋了,就听郭继业状似疑惑的问道:“依葛翁所言,葛翁所代乡民之意何为?所求恩典又是为何?”
葛翁闻言,忙抹泪道:“小老儿求公子能无息借贷给前后围子乡民粮种,小老儿为乡民们担保,等秋收一定偿还今春所有粮贷。”
郭管事嗤笑:“葛翁,你怎么不说,让公子白送你们粮种啊?”
借贷借贷,原样借出去原样还回来很好玩吗?
借贷的目的是让钱生钱,金主借出去的钱宁愿暂且不收回本金也要先将利息收到手,王氏这十多年来就是这么做的,以至于前后围子的乡民们年年还足利息,却没有一家能还的起本金。
葛老翁所求,就是想让乡民们辛苦一年,没有利息,等到年末的时候就能将借贷郭氏的粮种本金全部还清,这样等到来年春耕,他们各家匀匀,相互扶持着不用借贷就能将留下的粮种种下地,这样等到再秋收之后,交上郭氏的五成佃租,剩下的五成粮食,就全部都是他们自己的了。
他们是郭氏的佃农,是不用向朝廷缴税赋的。
借鸡生蛋,只要两年,前后围子的乡民们就能基本摆脱借贷的生活了。
至于葛老翁所说的他们一无所有投靠王氏的事情也是真的,但是,破家值万贯,他们靠着椒山靠着土地一年到头也是能到手一些余钱的,慢慢还,一点一点的还,再加上王氏临走之时在他们这里搜罗一空的事郭氏也都认了下来,更是往松处销毁了他们的借据,所以这样一合计下来,其实他们身上的债务已经不多了,完全可以慢慢积攒赎回郭氏手中的借据。
大头还是每年的粮债。
只要解决了粮债问题,他们的日子以后就会看得见的好过很多。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郭氏的慷慨之处,加之今日一见郭氏公子竟然如此之小,这葛老翁才起了这等要沾“福泽”的心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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