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再见前妻东宫氏
元丰楼是山同城里的老戏楼,本是前朝所造,距今已是数百年历史,从前唱秦腔,如今唱昆曲,出入这里的戏班子不少,本地的、外来的也有,只是山同城没落了,本地养不出戏班子,就只好到外面去请,前些年被新主子接手,主子姓黄,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们只知是个大富,但干什么营生的,家财又有多少,却是一概不知,谁管得了这么多啊,能听戏就成了。
这位黄掌柜一接手,就把元丰楼给修缮翻新了一通,给戏楼加高了一层,更添了好几处悬于大堂上的听戏厢房,里里外外都添了些新东西,藻井雕龙,装饰华丽,三重楼檐覆绿琉璃瓦,近乎翻天覆的变化,山同城人都快认不出来,跟个新戏楼似的,而元丰楼到底经历了多少年头,除了山上真人外,只有高处不便补漆的浮雕知道。
戏楼往往不止是戏楼,更是茶楼,也是酒楼,不唱戏的时候,些许的腥膻味就从戏楼里飘荡而出,山同城地势高,天气更易寒凉,这时节就最宜吃羊肉,一碗微涩的茶汤上桌,随后便是一碟炖羊肉,若是有戏相佐,就是天仙的享受。
今日,恰好就有戏相佐。
打头出的戏是《思凡》,算是开胃,接着便是《千忠戮》,这才是正菜。
这些,江心真人的请帖上都写明了。
怕人不懂戏,请帖上不单写了要唱什么,还添上了关乎戏的许多介绍,譬如着《思凡》就是小尼姑动春心,不耐拜佛念经的寂寞,私逃尼姑庵,《千忠戮》则是讲明初靖难时,建文皇帝于一众忠臣良将护送下自京中远逃。
陈易和二女逛荡过后,时间转眼就到了下午,也是时候该去元丰楼了。
山同城地方大,街巷多,便是逛了半日,都不过逛了几处集市,许多景致都不能一见,若论收获,陈易倒是没什么收获,他从来就对游山玩水不太感冒,但殷惟郢则相反,压了陆英一头后,她心情大好,收获颇丰。
殷惟郢一连为陈易挑了许多物件,玉佩、香囊、手链、葫芦等等都有,顺带还为陆英拣了几根簪子,全因她心情舒畅,算是道友间的赠礼。
山同城内偶有风沙。
“来风沙了!”
就听一声大喊,便有路边商贩卷起白布往米面上一盖,卖羊肉汤的推车也急急遁走,街巷间的行人纷纷避让开去。
飞云在天,大风一起就卷着沙子扑过来,还滚着羊肉泡馍的油香味,艳阳高照,滚滚尘沙中,元丰楼的门面也若隐若现,女冠和陆英退到了一家茶馆内,沙尘砸墙面上嗡嗡作响,如似长笛。
陈易走在最后,乍听风沙袭来,正欲往右侧退开,却又猛然止住,沙尘中似有什么逼近,侧头可见殷惟郢和陆英连声喊来,不知他为何不动。
漫天尘土飞扬,街巷空荡,除了陈易,就只剩下黄沙,陈易定定立着,直视前方,大团滚动的沙尘自右侧一掠而过,背上的剑鞘似被轻敲一下。
咚。
陈易顺声回望。
黄沙间冒着一缕灰缎,高大却枯瘦的身影似横着走过,头颅往上一抬,满街生寒,陈易手已按刀,黄沙笼罩,明火顿灭,昏黄天色里,好似有匹凶戾贪狼钻入双眼,陈易眯了眯眼睛,转眼间贪狼又化作抱剑而立的散发汉子。
“谁?”
那人并未停步,身子朝前,头颅直接拧出匪夷所思的弧度,如狼顾般回头一望。
陈易刀已出鞘三分。
那人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他背上的剑。
没有话语。
陈易似懂非懂,仍在握刀,那人回过头去,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被黄沙掩埋,哗哗的沙子砸在陈易面上,再不见那贪狼似的身影,似一缕孤烟汇入大漠,并无分别,。
刀锋缓缓归鞘,陈易扑打了身上沙子,几步跃入到茶馆内。
“你怎么在那站这么久?”殷惟郢迎上去道。
陆英也投去疑惑关切的目光。
陈易摇了摇头道:“没事。”
他回忆了下那人的面目,心中暗暗自语,
孤烟剑?
自己从未见过孤烟剑,也没人告诉自己谁是孤烟剑,可在那一瞬,黄沙扑面之时,陈易气机陡生、警心大作,明明察觉靠近,仍近乎无知觉间剑鞘被轻敲一下,除了孤烟剑外,那不会是任何人。
他去哪了?
陈易皱眉许久,待风沙过去后,摇了摇头。
…………
“几位,请。”
到了元丰楼,彼此见礼过后,江心真人把三人请到厢房之中。
陈易把座椅尽量靠向陆英,毕竟他如今的身份是陆英的护法,若是靠向殷惟郢,那就要暴露自己是陈易了。
江心真人做东,此刻击水点茶,茶宪不断打旋,许久后道:
“本是单请太华神女来,不曾想今日连剑甲首徒也大驾光临,倒是让我这把老骨头又惊又喜啊。”
陆英拱手回道:“真人抬举了,是晚辈拜见前辈,又何谈大驾光临呢?”
江心真人笑着应了声,手腕不停,不一会三碗茶汤奉上,色泽浓青泛沫,却是上佳好茶。
殷惟郢接过后,侧耳望向对着戏台的观景窗道:“看来我等来迟了一步,错过了一场戏。”
江心真人抚须露回忆之色,叹道:“确是如此,方才那女旦唱的思凡…当真入了魂,把老朽心都吊出来了,恨不得与之一道私奔,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女旦唱得…堪称绝伦!”
江心真人一阵长吁短叹,倒替三人惋惜了起来,想到下一出是《千忠戮》,是忠君爱国、国仇家恨的戏码,不一定合来客的心意,就更是扼腕叹息。
叹到最后,江心真人忽地起身道:“老朽让那管事把人叫来,给你们单独唱一出。”
这是好戏入了骨,怕别人不好戏。
江心真人的热情好意,殷惟郢和陆英自是不会拒绝,陈易倒并无甚么所谓,反正都听不懂。
哪能料到,待江心真人把管事的请来过后,管事竟面露为难之色,冒着逼急熟客的风险连声婉拒。
江心真人倒是动了真怒,拍桌道:“李管事这是何意,老朽整整六十年风雨无阻来元丰楼,《思凡》一了便请人一见,合情合理,是我重阳观观主不够颜面去请,还是我六十年来哪里短了你李管事?”
管事忙声道:“我、我…我这是里外不是人啊,我也想给真人您把人叫来,可、可是就在刚刚,有个官爷要把人旦角唤去.看样似要亵玩,这也没个办法,惹不起这尊大佛啊!”
陈易见他额冒冷汗,似有内情,便问道:“哪个官爷?”
江心真人也冷声道:“你说个明白,自不会为难你。”
管事一拧头,见江心真人步步紧逼,就压低下嗓音狠下心来道:
“西厂千户,陈易!”
在场三人都不约而同的愣了一愣。
………………
时间先回到陈易等人出行的前几夜。
山同城属西北一带,便是城内也地势复杂险要,巷子纵横交错,但见一处高楼掩映的院落之外,屋檐之上黑影绰绰。
砰!
猛地一声,大门被喜鹊阁副座主骆烁骇然撞破开来。
“搜!”
骆烁的话音刚刚落下,便刹那停住。
院落间,拂过瑟瑟秋风,里面空空如也,半点人影也无。
………
听过骆烁的汇报后,魏无缺道:
“里面果然没人。”
“属下无能,还是去迟了一步。”
骆烁把头埋得很低,话音间不胜愧疚。
他们收敛了赵彦的尸身,搜魂索魄,只为寻到孤烟剑所在,还搜查了一遍清风馆内的大小卷宗,终于确定那群西晋人的所在,却没想到已人去楼空。
相较于骆烁的愧疚,魏无缺却不以为意:
“若真有那么好找,只怕孤烟剑的仇家们就先一步寻到了,想来他们早就暗中盯住了清风馆,发现赵彦一死,就立刻更换据点。”
喜鹊阁已在山同城待了有些时日,多番追查,都未曾寻觅到西晋谍子及孤烟剑的足迹。
卜卦,试过了,西晋人里面有道士,喜鹊阁的卜卦被干扰得厉害,声东击西,也试过了,可这群西晋人太过狡猾谨慎,几乎不曾抛头露面,剩下的就只是一次次重复的排查。
而姜尚立这个县令的死,更对搜捕造成不少的困扰,情况比之前更为严峻。
“想出山同城,要么往东走正城门,要么就是锦门山道,”魏无缺摸了摸县里拿来的地图,在那院落间画上了叉,道:“两处都有重兵把守,都没有动静,他们还在城内某处。”
骆烁看了眼画满叉的地图道:“他们有二十多人,这个数目能藏的地方一是要大,二是要隐蔽,但…符合两者的地方都搜过了。
魏无缺道:“那就是只符合其一,不符合其二。”
说完,他一连圈出了数处。
高海武馆、元丰楼、重阳观、妙尚寺……
“他们肯定就在这当中。”
骆烁话刚刚说完,
忽然见有女谍子急匆匆跑了过来。
“东宫、东宫姑娘她…不见了!”骆烁瞪大眼睛,脸色唰时变了颜色,出声道:
“她人去哪了?赶紧、赶紧找回来!”
“是!”
女谍子应了声后,赶忙退了下去。
骆烁的呼吸急喘了起来,东宫若疏的身份并不一般,更于宫中那位而言,是要严加监管的对象。
此次被宫中派来,本为协同喜鹊阁搜查孤烟剑,若是他们反而把人给弄丢了,那便是寻到了孤烟剑,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四下无人,魏无缺突然道:“不必担心。”
骆烁一怔,把脑袋转了过去。
“这是我跟她私下商量好的,以这位陈氏嫡女为饵,钓出那群西晋人。”
骆烁一时没回过神来,下意识问:
“那…还找吗?”
“找,大力找,但不要刻意走漏风声。”
魏无缺慢慢道:
“她会以假身份行事,若是那群西晋人注意到,稍微琢磨,就知道是她。”
………
元丰楼今日打头唱的是《思凡》。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但见登台的是个女旦,有些人微微一惊,但也只是一惊,唱曲的戏班子是男班还是女班,抑或是少有的男女混班,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在意,在这没落的县城内,有曲听就不错了。
正要开戏时,门帘微微掀起。
只见一位英姿飒爽之人踏入了元丰楼,身着宽厚的长缎黑袍,腰携雁翎刀,步伐稳当,戏已近开场,谢绝外客,一个小厮上前去拦,但见那人出示腰牌,小厮眼皮直跳了起来。
西厂千户。
小厮忙去寻来管事,管事瞧见之后,也不管什么谢绝外客的规矩,整个人像虾似的弯腰殷勤起来,连忙开特例给那人寻了间上好的听戏厢房。
待人送到厢房内后,安置妥当之后,管事这才问起姓名:“敢问官爷贵姓?”
“免姓陈。”
管事眼皮一跳,瞳孔猛缩。
既是西厂千户,又姓陈……那可不是京城里那犯大不敬之罪的陈易吗?!
此人名字还悬在通缉榜上呢。
管事心里嘀咕了一阵,全然没有告官的心思,能当上管事,眼力见还是有的,先不论其犯的只是大不敬之罪,敬不敬都是朝中一句话的事,有很大可能起复,就说此人的武艺,五品起步,就是过江龙!
“官爷可要什么好茶?”管事搓着手问道。
“不要茶,要酒。”那人顿了顿道:“要好酒。”
“好嘞。”管事转身正要走。
“再来三大碟炖羊肉、两张烧饼、一份白面饼,酱烧牛肉有没有?有的话也一并上一份。”
连声话语,管事自然是一一应下,缓步退了出去。
片刻功夫,菜送了上来。
那人抹一抹嘴,搁下一两银子,直接大快朵颐,先清口吃了块炖羊肉,唇齿一合,滚烫嫩滑的羊油带着咸鲜味就化开嘴边,羊肉香气掀翻鼻腔,尝过之后,喝了口茶水漱嘴,再把烧饼撕下来一卷,往里头夹入羊牛肉,再一咬,外酥内软的烧饼下就是羊牛的油,微辣酱烧隐约深藏,这滋味…绝了。
这熟稔的西北做派吃法,大方公款吃喝的自然就是东宫姑娘。
她随喜鹊阁一众人到山同城已经相当一段时间了。
犹记得陈易逃婚后,拜过堂但没洞房的东宫若疏留在了京城里。
宫里那位似乎怀疑陈易会折返回京,把东宫若疏、林琬悺、冬贵妃三位女子暗中带走,所以东宫若疏便被锁在深宫之中,关了相当一段时间,而陈易久无音讯,那位一国之后也旋即放松关押,转而循循善诱,让她为宫里做事效力。
早就被关闷了的东宫若疏怎会不答应?
更何况,她也想离开一下大虞京城,找一下那不知去向的便宜丈夫。
提起他,东宫若疏就莫名来气。
一是因为殷惟郢给的九十两银子,二就是因为陈易逃了她的婚。
前者自不必多说,后者则值得说道说道,明明于她而言,他逃婚是好事,不必洞房,可东宫若疏哪怕知道这点,回忆起那日被塞床底下鸠占鹊巢的经历,她就气上心头。
不过现在不管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戏曲的靡靡之音,传着奔着到了耳畔,东宫若疏已是醺醉,满脸酡红,她把脸扑到桌上,压出条条印痕。
不过她倒没忘了正事——让“陈易”在城里的消息传扬开来,好钓西晋谍子们上钩。
好事不留名,恶事传千里,既然如此,就要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她可不想给陈易留下半点好名声。
东宫若疏唤来管事道:“把、把那个女旦给我请来、叫来陪酒…陪酒!”
管事迟疑了下道:“这…官爷,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下九流就是伺候人的,伺候下我怎么了?还是说我陈尊明不是英雄人物,请不来人伺候?”
东宫若疏瞪着眼说道,脸红满面下,她七分醉三分醒,仍捏嗓子发着中性的嗓音。
管事俯身揣手站立着,兴起之下请人旦角一见的客人不要太多,可这刚唱完一场就要请走的却是少之又少,这哪里是馋人家戏腔,这是馋人家美色,他拱一拱手正想糊弄,但见东宫若疏手放刀鞘,食指一提,凉白的刀身晃得厢房尽寒。
东宫若疏一字一句道:“怎么,嘴上说话不好使,要我拿刀子说话?”
管事吓傻了眼,赶忙就应声道:“去、去,我这就去给您请来!”
说着,管事就退了出去。
东宫若疏吐了口酒气,大呼爽快。
陈易这凶名真不一般啊,到哪都有人敬着,而且在这大虞境内,远比什么西晋陈氏好使,东宫姑娘越是想,就越是觉得过瘾,恶名都归陈易了,好处都归自己。
谁叫他逃她的婚的?!
东宫若疏想到这里,心里暗恨,连灌了好几碗酒,人更醉了。
不消多时,就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
嘎吱。
门被推了开来,就见一人独自进了门,昏暗光线下容貌难辨。
远远传来管事的喊声:“人给您带来了……”
人一进了门,醉醺醺的东宫若疏便迫不及待扑过去,她一边大开搂抱,一边痴笑:
“美娇娘、嘿嘿、美娇娘……”
自己这模样会不会吓着人家?
算了,反正自己现在是陈易,丢的不是自己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怕了吗?没事,我好好怜你。”
预想中美娘子大惊失色,喊叫客官不要的画面并未出现,那人任由她上下其手,仍立如柏木。
东宫若疏搂着贴着,疑惑了下,接着把脑袋慢慢抬起。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啊…美娇娘你长得好像……”
东宫若疏呆愣了好一会,
“好像我这个西厂千户陈尊明啊。”
陈易摸了摸脸庞,慢悠悠道:“有这么像吗?”
话音落耳,醉醺醺的东宫若疏先是眯眼困惑,比对着记忆抬眸再扫了两眼,接着浑身倏地僵在了原地。
她有些僵硬把脑袋拧去,眼睛瞪得极大。
只见那人笑眯眯道:“好久不见,东宫姑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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