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芢并没有与她对视很久就转过身去,她侧身坐在床边,把双手握在一起,低下头,荀安这时反而能看见她皱起眉头。
“安,你是不是已经很恨我了?”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这时就很讨厌杜芢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与别人商量,死守着自己的回答。也可能是因为她脑袋转得太快,在与他人相见之前就已经把一个问题在自己的脑海里循环反复了千遍,别人的一天是她脑子里的十年。
她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太久,相比真实,改变思维更令人痛苦。
这世界对她而言太快又太慢,在得到他人的否定前自己先把自己否定到底,于是所有的深情都成了迟来的深情,在光速的自我批判与批判他人下没有哪个人类的活动不算迟疑。
但荀安还是想说,想为自己争辩。她的身体还是麻的,像有庞大的重量压在身上。她尝试回忆过去鬼压床时的感觉,尝试调动起自己的手臂。
她想抓住杜芢,抱住杜芢,只要这样杜芢就能明白。她时常觉得梦很残忍,梦是现实无力一面的循环。在许多梦里自己都做不到回应谩骂,做不到逃避追杀,调动不起嘴巴、腿脚,什么都做不到,同现实一致,一如既往。
扩展梦境也一样,她从未成功过哪怕一次。
唯独这次她放不下,如果这是电影甚至小说的话那就应当拿她那数不清的失败换取一次成功。她如此努力地去想了,现实也确实在回应着她的期望。她能感觉有热量涌上手臂,她像冲破梦境一样尝试着冲破力的阻碍。
她看见杜芢的视线又回到自己身上,像在配合自己一样。她把眼镜取下,一半的身体趴在床上,双手支在自己身体两侧就那样低头与自己对视。她看不透她的表情,因为视线已被灰白填满,她不敢眨眼生怕丢失哪怕一秒的画面。
这水池算不上干净,但她在墨里,看着遥远的天空沉溺。
她终于觉得自己能抬起手臂了。
只有一点,只差一点就好。
她做到了,她艰难地将它做到,一点点,细微的弧度,再努力一点,就足以把她的全世界抓住。
过往部落里牛角笛的庆祝声在她耳边回响,她又回到了那个演讲结束的午后,她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成功的经历。那时爱的人都在望着自己,掌声雷动,她就站在舞台中央。
但她错了,她这次没能做到。
在她赴往世界之前,世界先奔她而来。
杜芢俯下身将她抱住,她好不容易尽力抬起的手臂甚至没能被目标发现,就被以一个正常人的力给轻易压了下去。
荀安再也做不到第二次调动了,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温暖裹住。杜芢那样用力抱着她,像过往的每一个夜晚或清晨,那样温顺地蹭着她的脖颈。
荀安能闻到她发间消毒喷雾的气味,她醒来后可能还没来得及洗澡,只做了这里机器自备的清洁。但那也没有什么的,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下到脚掌,上到翘得有些高的一根头发,荀安都全盘接受。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她们又怎能共同扶持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她们也要继续如此,继续一起,奔赴更为遥远的未知。
错了,荀安在想到这里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小错。
她没法告诉杜芢,她刚刚不小心,很不小心地,想象了她们会在一起,度过一生。
杜芢像安慰荀安一般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明明她也无法读到荀安的心声。荀安能够更加细微地,用嗅觉捕捉到杜芢身上的一切。
她发现梦境扩展装置是诚实的,杜芢那股她自己特有的,或许只有荀安能辨别出来的让她魂牵梦绕的气味真实存在。她曾经真的很喜欢杜芢身上的体香,会在她没法陪自己的时候抱着她的衣服嗅闻。最疯的时候甚至想过,自己暴毙后想要被杜芢盖过的小毯子裹着放入棺材里。
她喜欢这股味道,却不喜欢与它混杂在一起的烟味,和铁的气味,什么东西锈掉的气味,或者也有种可能,那是血的气味,被水冲刷过后的血的气味。
她还未来得及疑惑或是惊慌,杜芢就先开口,说出了荀安此刻最不想听见的话语。
“别了,荀安。”她说。
声音从未有过地温柔。
“我爱你。”
随着“你”字一同而来的,是什么东西注入颈部的疼痛,荀安没法做出太多反应就比吸入麻醉更快地失去意识。她在最后的一秒里甚至没法为告别而感到伤痛,为被爱而感到欣喜,只是本能地想到自己会死。
爱是悬挂于生命细线上的雨露,死亡是生之彼端,线的另一头。
多的是人一辈子没有被爱过,但死亡与新生,公平而永恒。
·
她在一片废弃的垃圾场内重新清醒。
刚睁眼的时候眼前包裹着一片绿色的薄膜,荀安用了点力才把它撕破。那时她奇异地想着如果这是自己的第二次生命的话那她就是个卵生生物,重新领教了一遍生命的诞生。
不过如果真是卵生的话她现在不应该穿着衣服,她感谢杜芢,没让她以一种太过尴尬的姿态新生。
她还穿着那件她一直没脱的实验用服,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咯着她难受,她掏出后发现是一叠钞票,和一张新的居民证。
那张脸看起来还是她,但证件照没见过,可能是什么奇怪的复原合成产物。名字不是她,没见过的新名字,像是抽签里随即抽出的大众名排名前一百的老土组合。这证件照整体长得跟她过去的那张不太一样,荀安定睛观察后发现了那不一样的一点,这上面标注了她的新身份:无需生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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