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追扬鞭策马,身后背着药箱,身前拥着那人,疾行三日,抵达长生教。
他们不顾教众打探目光,在山脚处拥吻。邓子追目送他随管家而去,还心情愉悦地去寻找那人喜爱的清幽地带,准备等他出来,还可休整些时日再打道回府。江湖中的弟兄手足们听说他在此处,纷纷登门造访,个个都劝他接任盟主,被他逐个拒绝。
“我已答应了神医先生,说好再不问世事,就是再不问世事。”邓子追与他们开怀痛饮,便是酒意上头,也仍把约定记在心中。武林中人听了他的答复,无不长吁短叹,皆称可惜。
但邓子追不在乎。他甚至快要忘记,他以前从不离身的宝贝三棱锏,现今究竟放在哪一个包裹中了。
直到,他收到了长生教的信笺。
“神医先生听闻小儿之毒仅有此一计可解,医者仁心,慷慨捐躯,只为了救无辜孩童一命。此等高风亮节,实在让本教主——”
“你住嘴!”
见那教主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不可能之事,邓子追几乎忘却自己曾发誓再不夺人性命。他横扫整个长生教,将所有靠近前来的小喽啰全部打直重伤,尖利兵器直抵教主心窝。
那人的尸首躺在厅堂之中,心口处是赫然血洞,双目大瞪,神情痛苦,这样死不瞑目的模样,怎么可能会是自愿作药?
邓子追知道,以他的功力,哪怕要与这教主缠斗三天三夜,他也有五成胜算,势必能手刃邪教魔头,为爱人报仇雪恨。但他想不明白,为何这教主毫无动手之意,任由他直取要害?
整个长生教,只剩下教众们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呻吟不止。教主仍是玄铁蒙面,好整以暇,负手而立,而角落处,却有总角幼童正探出脑袋来,惊恐万分地望着这边。
邓子追瞥见孩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本乃天经地义,但当着这无辜稚子之面杀他父亲,这并非邓子追本意。
见他犹豫,教主缓缓抬手,摘下面罩,露出令人震惊之容——玄铁之下,一侧眼眶之中,分明也空无一物,正如那人已冷却了的胸腔。
“要解那般致命、阴险的毒,你以为,只有你牺牲了?只要能救我儿的性命,莫说是一只眼珠,莫说取他人心脏,哪怕是要本教主自取心肝脾肺,本教主统统愿意!若我的心能用以解毒,我早已自剜。”教主面上毫无悔意,“这毒,本就是你们所谓正派人士要下在本教主身上的,我儿无辜误服,不论用何手段来解毒都实属应当,本教主问心无愧。”
“你!”邓子追听得怒火中烧,三棱锏再往前递去,血意已从教主胸襟蔓延开来。
“你要杀我,我不怪你,但寻大侠可想清楚了。”教主咳出血来,却大声笑起,“我长生教手眼通天,当朝宰相夫人是本教中人,掌握天下私镖与暗箱走货的是本教中人,就连你那些侠客兄弟们爱去饮花酒的妓院也是本教中人开的。你明明知道,我长生教,你们灭不得,动不得,只能讲和,不然也不会留我们至今时今日。杀了本教主,会有何种后果,寻大侠比谁都清楚!”
邓子追怔怔地看着他,冲天的怒火与小儿啼哭声交杂在一起,令他心乱如麻。
“神医先生确实救了我的儿子,本教主并非不识好歹。我答应你,从今日起,长生教与武林一众白道结盟,一切正依寻大侠先前所愿。”教主重新带上面罩,信心十足地看向邓子追。
“你已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邓子追仍在厉声质问,手中的三棱锏已渐渐放低。
幼童跌跌撞撞地扑进父亲怀里,教主抱着儿子,低声回答:“若寻大侠不放心,大可接任盟主之位。有生之年,要杀要剐,任凭寻大侠处置。”
邓子追将武器捏得死紧,五指发白剧抖着,连带那曾饮血无数、从不都颤过一回的兵器,都哆嗦得再无对敌之力。
在他眼前,分明是毫无斗意的慈父,抱着他死里逃生的幼子。
“‘大局为重’四个字,寻大侠应当懂得。”
此言一出,他无以为对。
邓子追终究选择了离开,怀中抱着血迹已发黑的白衣人。
他发上的那一抹带子,正是多年前,从他此时所着衣襟上裁下的。
那支竹笛,随他一同下葬,还有他最爱的医书、研具。
一小方土丘,前头却立着两块墓碑。
“爱夫千古神医寄世怀”
“罪人寻遇之”
他还没死,心却已随着他入了土。
“多谢寻大侠一力促成和谈,才有今日与长生教结盟之事。为了天下苍生与武林和睦,寻大侠当真是鞠躬尽瘁了。”
“确实,寻大侠为了向本教主证明诚意,当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
“牺牲小我,以换一劳永逸,这便是大侠之举啊!今日正式公布寻大侠接任盟主之事,江湖中人都要等不及了,纷纷催着呢。”
见各派一团和气,长生教如约赴会,签字盖印,重金缴费,此前许多江湖恩怨,都能在此一笔勾销。盛世繁华之景,落入邓子追视线中,每一眼都如刀锋一般刺入他骨髓。
他愿意用自己的名与利,用自己的一身功夫,用他的武器,用他的心,用他的一切,去换一回千秋再倚于他肩头。但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他再想用下辈子只做凭吊一事,“整个武林不准”,长生教的狼子野心也不准。
“诸位说笑了,一切都有赖于各路英雄好汉通力合作,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只盼教主得偿所愿后,能当真信守承诺,莫要让一切牺牲前功尽弃。”邓子追面无表情,话语仿佛不经他口而出,只像是凿刻木石一般,直直向着罪魁祸首。
“小儿如今病已痊愈,身强体壮,寻大侠,不,寻盟主,请放心吧。”
话音刚落,周围风起云涌,天空顷刻间暗如深夜,血色闪电划破天际。
“这是……”在场众人方才露出疑惑神情,下一刻,飓风已横扫现场,眨眼之间,死伤无数,残肢遍地,亭台楼阁立刻化作废墟。没有死在风暴之中的江湖好汉,也被铺天盖地的寒冷和恐惧逼得发疯,操起刀枪棍棒互相攻击起来。
邓子追目睹一切,几乎也要跟着丧失理智,但他眼睁睁看着长生教教主一剑刺向自己的儿子,身旁所有弟兄都杀红了眼,曾出神入死、亲如手足的同门,却自相残杀得如杀父仇人。他只有一双手,竭尽全力也无法完全阻止这一轮着魔了一般的惨剧。
这是梦吗?这是何种噩梦?
在一片混乱之中,邓子追蓦然仰头,朝天望去,只见月前飘着一个素衣身影,惨白如雪,清冷如冰。那身影飘摇着,散发出浓厚的恨意和怨力,正是一切恐怖和阴郁的来源,高高在上,似是在操控这一切。
但落在邓子追眼里,那分明是……
那身影的躯干纹丝不动,脑袋却平平转向邓子追的方向,面上只剩深可见骨的腐肉,双眼通红,血泪蜿蜒。他平举左手,轻弹食指,尖利的指甲飞向了正在浴血杀人的长生教教主胸前,将他整个人钉死在地面上。
他已非凡间之物了。发鬓尽散、面有血痕的邓子追呆呆地看着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依然想要拥他入怀。
那人发出一声尖利如刀锋划过石壁的怪叫,然后腾空而起,消失不见。
邓子追再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无人生还。
从这一日起,邓子追打消了事成后立刻归家,随后在坟前自尽的心思,每日每夜都在寻找着他。他不在乎那人容颜尽毁、阴阳相隔,他只想把他抱在怀中,用余生去对他道歉,与他携手去做曾约定过之事。但那人没有给他留过余地,在世间游荡时刻意躲开了他,所到之处,全是腥风血雨和长恨绵绵,而邓子追总是来晚一步。
人间变了天,什么江湖豪杰、王侯将相,都再敌不过身怀阴间之力的鬼怪。人们似乎失去了存活的意义,杀戮和仇恨才是唯一值得费心之事。除了邓子追本人,如同被诅咒了一般,依然保持着旧时的良知,而这便是最令他痛苦之事。
因为,他还爱着那人。但他同样爱人间万物,为兄弟好友而牵挂,为一草一木而感慨,甚至为任何心存一丝善念的恶人而欣慰。然而,他身边这些无辜之人,已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怨恨中了。只剩下他,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心。
他放弃了追逐,回到了药庐,用已枯死的竹木重新做了一根笛子,却在每一次把它握在手中时都泪流满面,哭得无法吹奏任何音律。直到,那阵将一切生机和希望都吞噬的魔风,刮到了他身后。
“这便是你要的么?”他一手抚摸着墓碑,指尖蹭过那个“爱”字,“要我一个人,活生生地见证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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