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礼部尚书,你还算当得起。何以竟言愧?”
沈钦闻言稍稍缓了口气,重新记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抬起了头:“可臣未曾教养好女儿,亦无能照顾好父亲,臣惭愧。”
萧无谏让人搬了把椅子给他:“沈老先生的事朕听说了,朕自会派御医前往沈府。”
“臣谢过你。”
跪得久了,沈钦起来时差点没站稳,扶着椅子才堪入座。斟酌再三,打起了温情牌:“其实父亲是心病。父亲最疼爱妙嫦这个孙女,妙嫦小时亦是颖悟过人,都怨微臣,和父亲一样醉心学术,却对她疏于管教。前朝不提倡女子读书,臣又是个顺时而为的庸夫,曾经不愿传她学问。可即便如此,她小时候还是一心向学,还会缠着臣问这问那……”
他絮絮说了许多,越说越没底,见御座上之人始终面色不动,怕帝王不想听这些絮碎的家常,赶紧长话短说,最后补充道:“那时候妙嫦对臣说,‘沈家以文立世,这不是耻辱,是荣耀,父亲为何不让我学?’这话臣至今还记得。”
说到这,沈钦似乎愧恨不已:“想来当初要是多教她一些,也不至于让她囿于闺阁之见,酿成如今这般大错。臣一直没替她求过情,就是知道陛下已是看在臣与父亲的薄面上,网开一面了。可眼下实在……”
萧无谏终于不堪其扰一般,抬手止住了他,淡道:“朕明白爱卿的意思。”
帝王笑时风度端雅,却是外和内凛,不怒自威。
沈钦当即不敢再开口。
只是静静坐着,看着帝王宣召了太医,又亲自嘱告了一番,而后命太医动身前往沈府。
起身谢恩,却不敢主动再提求情的事,整个人越发的坐立难安。
他双手无措地搁在两腿上,浑然忘了,此刻面对的分明是个比他小了二十余岁的后辈。
还好,帝王未曾让他焦烦太久。
“先生慈爱小辈之心,朕亦感怜。”
沈钦心中登时升起了希望,这是愿意应允了?
可帝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喜色顿收,脊背一僵——
“不若,朕放沈氏出宫回府一段日子,伴在老先生身侧尽孝?”
出宫?!
沈钦心神一震,他从未有过这个念头。更没想到帝王会有如此决断。
他只是希望妙嫦可以借此事解去禁足,寻机复宠,父亲也能安心养病。
直接出宫,虽也是解了禁足,可与贬为庶人有什么区别?
万一自此之后帝王再也不召她回宫了呢!尽孝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他当即从椅子上爬下,诚惶诚恐地跪地,恳请帝王收回成命:“父亲的事业承蒙陛下的扶持才能走到今天。世人皆以为陛下是宠爱小女才起用臣与父亲,可父亲却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只因陛下惜才爱才之故。他对陛下一直感恩怀德,也希望妙嫦能侍奉陛下,替他尽一份心。因此,臣才斗胆觍颜为小女求情,想让她将功折罪。若她就此被遣返归家,只怕父亲忧思更甚。”
萧无谏捎去一个眼神,一旁的近侍过来搀沈钦起身,却是搀着人起身往外走。
沈钦便明白了,帝王不欲再言。
驱客之前,萧无谏最只道:“朕既不愿枉屈法度,亦不忍老先生含忧抱病,更不欲见旧人面目全非,与她恩情两尽。此实为——求全之策,爱卿回去好好想想。”
沈钦俯首称是,抹开额上的汗,一步不敢再停留。
萧无谏看着他离去,一言不发。
其实他如何不知,沈钦所求,无非解了沈氏禁足,安抚病父之心。
他本可以应允。后宫之事比之前朝重臣,从来不算什么。
这也是最省事的法子。
可不知为何,他莫名想起有个人口中所说的想要为他“求全”。
竟也想为她求全一次。
总不能独独让她受了委屈。
若果真要有什么委屈,也该是有过之人来受。
*
孟绪让太极殿的人帮忙找了只笼子,将猫儿安置了进去,又央着殿里小厨房的人帮忙煮了一盘鸡脯肉。
她还未曾离去。
萧无谏此次与沈钦在前殿议谈时间不算短,可直到沈钦走后,才从宫人口中得知孟绪竟还在太极殿。
他分明听见她的肩舆起行的声音。是她让人抬了一乘空的轿舆回去?
胆敢如此抗旨不遵,阖宫上下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何其放肆,简直挑战君王的威严,还是想留在此窥听什么?
这个想法瞬时让他觉得,为她改了主意,似乎是有些过于好心。
他微起薄戾,负手阔步去寻人。
孟绪正蹲在殿前的角落里,正将鸡脯肉撕成一丝丝一条条,喂给猫儿。
忽而,她一仰芙蓉雪面,抬起一双含情带笑的眼:“陛下?”
他来时廊上履声琅琅,这回,纵是她想不听见也难了。
等视线里不出意外地映入那长身,孟绪便干脆放下那小银盘,上前迎去,像只投林乳燕一样挨上人。樱口中兀自又空口白牙地扯谎:“雨又下大了,妾走不动道,正等着陛下亲自来撵妾呢。还是……陛下见了妾,就舍不得开口撵了?”
萧无谏瞥了一眼外头早已放晴的天色,手却已顺势而为地搂住人:“说瞎话的功力越发长进,他们竟也不赶你,是白拿朕的俸薪了。”
孟绪得逞地一笑:“功力长进,该是教陛下听不出是瞎话才是,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在说瞎话,岂不是退步了?”
萧无谏漠不应声,只是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她身后那只吃肉吃得打呼噜的狸奴。
孟绪便主动说起:“这只猫儿就先留在这里,等它治好了脚,再看看它愿不愿意跟妾回去,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兴许它就喜欢太极殿呢。”
捉它的时候它毫不反抗,孟绪检查过才知道,原是它后腿折了,没有了反抗之力。
她促狭一笑:“再说它在太极殿,太医为它治伤时才不会觉得是大材小用,必定更尽心。”
萧无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拥着人,不见了锋锐的戾气,薄唇一抿:“太医在月下阁就不尽心?”
孟绪还记着嘴里的苦味,她可做不到甘之如饴,顿时故意阴阳怪气起来:“便是在月下阁,想的不也是为陛下尽心?”
她此刻眉眼生动,所有情绪都直白大胆,就像她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夜。
萧无谏定定看了眼她头上的玉簪,如她所愿地问道:“朕都陪卿卿喝了那药,还记仇?”
孟绪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哀声叹气:“还有五天呢。”
阔大的指掌与粉艳的柔荑忽在这一刻相叠,萧无谏按下了那只手,松口,却没松手。
“既不想喝,不喝也罢。”
目的达到了,孟绪才关心起帝王方才在前殿与沈钦所议之事:“沈老先生病重,沈大人此番进宫,是想为沈妙嫦求情?”
后宫不能干政,但此事最后的着落点却是在后闱而非前朝,因而孟绪也没什么不敢问的。
听她直截了当地问,坦坦荡荡,在这样的事上反而不耍任何心眼。
萧无谏彻底没了脾气。
帝王家忌讳窥觊,但他也可以主动与她坦诚。
于是,在孟绪看来,帝王竟毫不避讳,甚至有意地与她说起了朝堂之事:“公德易辨,而私德难究。沈钦为人贪名好誉,却有公德,亦有才干,卿卿以为,朕用此人,是对,还是错?”
只说有公德,那便是私德有亏了。
他既敢问,她便没什么不敢答的。孟绪因道:“若能善加掌控,于民有利,自然是对,君子尚且论迹不论心。但对这样的人,决不能放任自流。”
听到这如出一辙的想法,萧无谏不禁笑慨:“卿卿当真与朕有些像。”
孟绪娇盈盈抬眼,像逮住了什么可供发挥的机会,张口就哄:“这不好么?与陛下相像,亦会像爱重自身一样爱重陛下。”
话说得越动听,却越像是蛊人的佞言,让人持疑。
偏偏有时,她故意端起的颦态与笑貌,总夺人神智,又让人忘了持疑。
帝王打量着人,一边似乎甘心踏入陷阱,一边又拆穿道:“爱重朕?在朕这儿强留了这许久,卿卿可是光记着喂猫了。”
孟绪一笑,却是牵起帝王的手往殿内深处走去。裙摆流动,和点水的蜻蜓一样逶迤开清透的嫩翅,踏过地上偃倒的细绒,许多地方还有她与他昨夜的功勋。
“陛下不如先看看,殿里多了个什么。”
因满地铺陈的丝绒,她没穿鞋,踩上去无声无响,唯有玉趾像是春露洗过的珍珠,在裙下忽隐忽现,还有耳畔那两吊银蝉的耳坠一晃一晃,晃得身边的人没法不侧眼看她。
这一看,萧无谏才发现她竟是没穿耳洞,这耳坠原来是做成了夹子式样,夹在耳上的。
怪不得昨夜抱着她的时候,那般禁不起动荡,轻易就零落坠地。
孟绪不知人此刻心想,只知行了一大圈,她都快将人带到那东西跟前了,他也没什么表示。终于停下来催问道:“陛下找到没?”
萧无谏被她牵导至此,不动声色收回思绪,一抬眼,就见墙上挂着的三尺宝剑。
而剑鞘上多了一根新亮的穗子。
搭飒的红穗,似教杀器冷钝的黑色鞘身有了一点鲜色。
藏锋时也不再显得沉寂。
他取下剑,横握掌中,霜刃不拔,只捋过末端那红丝结:“你编的?”
孟绪点头勾唇:“横是丝(思),竖也是思,妾昨夜看到这把剑,就想送郎君这个。”
帝王指骨分明的手在红绦之上呈现一种孤冷的白,那冷白又迟迟停驻红线之上,不曾挪开,有如眷眷。
“其实妾很好奇,陛下怎么不解了沈氏的禁足,一切难题不就迎刃而解?”
若是他免去了沈妙嫦的禁足,对她心有愧疚,一定不会摆什么架子,可他今时姿态颇高,倒像是为她做了什么让步。
孟绪故有此问。
萧无谏倒不奇怪她能猜到。但许是不想更助长她的气焰,他没提“求全”二字,只说:“朕不喜欢被裹挟着做决定。”
他终于舍了那剑,挂回了墙上,淡淡扫过人:“雨又下大了,卿卿既不想走,就留下来,陪朕用完明天的早膳。”
“明天?”外头不闻半分雨声,孟绪嫣然一笑:“陛下说瞎话的本事也堪忧呀。”
萧无谏笑道:“嗯,好在朕别的本事不错。”
“陛下!”
隋安的声音不适时响起。
隋安不敢踏足这遍铺宝毯的砖地,就在殿门口探进个身,有些尴尬地笑道:“樊美人来给您送莲子排骨汤了。”
孟绪想过她三番两次来太极殿送吃食,定会有人效法,但怎么都想不到第一个来的会是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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