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有一大堆理由拒绝。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什么在产妇身上动剪子,会让产妇变得不洁,生下的孩子也会受到诅咒,还有人害怕这时候动剪子会伤到胎儿等等。
寡大夫这种事见多了,看见皇后点头,又漫不经心地问:“皇上呢,皇上能同意么?”
她虽然没有在宫里做过稳婆,却也听说过一些。皇后产子,皇上无论多忙都会亲自坐镇,且产房里的稳婆和宫女都是宫里的,瞒不了一点。
江南那边但凡有点家资,死了正妻还有实力续弦的,没有一个家主同意使用侧切术。
更不要说皇上了。
寡大夫刚刚没动,不过是震惊于皇后的见识和胆量,却对给皇后使用侧切术这事不抱任何希望。
皇室比民间更迷信,便是皇后敢用,皇上也不会同意。
“不一定用上。”说实话,郝如月心里也没底,“除非到了非常时刻。”
就知道是这样,寡大夫:“皇后娘娘,民女能摸一摸您的肚腹,为您手诊一下吗?”
皇后居然听说过侧切术,已经足够让寡大夫震惊了,然而更让她震惊的是,皇后居然还想给自己用。
在寡大夫的印象中,越是识文断字的高门贵妇,越不敢使用此法,甚至听一听都心惊肉跳,感觉自己不干净了。
反倒是蒙昧无知的穷苦民妇,才会为了省钱,自愿使用。
当然,前提是足够穷,家中的男主人死了老婆没钱续弦那种。
皇后能有这份觉悟,寡大夫倒是愿意留下试试水。
这位皇后早已因为牛痘,终结天花,而声名远播,连南边最偏远的乡下,都有这位娘娘的生祠。
想到皇后有本事说动皇上,把牛身上的痘用在人身上,寡大夫忽然觉得侧切术跟牛痘相比,好像更容易被接受。
如果皇后用了都说好,那么皇后是不是也能说动皇上,像推广牛痘那样,在民间推广侧切术呢。
大海捞针,居然当真捞到一个懂侧切,且拥有丰富经验的女医,郝如月如获至宝。
听到寡大夫想为她手诊,郝如月当即点头,甚至站起身配合她。
别看寡大夫生得清汤寡水,好似一阵风都能吹走,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小。
她摸到某处的时候,郝如月甚至觉得有些疼。好在寡大夫只摸了几下,便给出结论:“皇后娘娘十有八九怀了双胎,且娘娘腰细,骨盆也窄,硬生很危险。”
果然是双胎,郝如月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悬得更高了:“使用侧切术有几成风险?”
寡大夫似乎对自己的医术非常自信,想也不想道:“双胎难产民女做过几十例,从未失手。”
“只是要辛苦皇后娘娘孕期少食多餐,别怕劳累,多出门走走,不要把胎儿养得过大。”寡大夫有十几年的接生经验,不知接生过多少双胎,并不是所有双胎产妇都有危险。
那些难产的,多是有钱人家,孕中滋补太过,导致胎儿过大。
单胎过大都容易难产,更不要说风险加倍的双胎了。
倒是穷苦些的农家,平时吃不上喝不上,产妇还要劳作,身体也强健,反而难产的少。
想起那些有钱人家,寡大夫就一个头两个大,有几个臭钱不知道怎么使,劝也不听。
而且越是有钱人家,越自以为是,根本看不起女医,又怎会听话。
一旦难产,问起保大保小,绝大多数都是保孩子。
毕竟人家有钱,媳妇没了还能续弦,再娶个年轻漂亮的,什么都有了。
正因为见过太多男人丑恶的嘴脸,寡大夫始终没嫁,在娘家附近置了宅院,自己赚钱自己花。
有钱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宫里,寡大夫还愿意提醒,全都是为了自己。
富贵险中求,这回赫舍里家长房找到她可是开出了天价,干完这一票她就可以拿钱养老了。
相应地,这回的产妇是皇后,身体条件并不是很好,还一下怀了双胎。万一人没了,她干完这一票连养老的钱都省了。
寡大夫说的时候,心里并不抱希望。很多妇人初次怀孕,心情激荡,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自己的孩子,等孕吐结束,就开始玩命吃,什么补吃什么,多难吃都能吃下。
劝还不听。
所以寡大夫已经做好了一次不成再说几遍,说到皇后厌烦为止的准备。如果还不行,就直接吓唬,唬也要把皇后唬得听话了。
谁知她才说了一遍,就见皇后点头:“从我知道自己怀孕起,每日用五餐膳食,上午两餐,下午两餐,晚上一餐。严格控制粮食和糖,茶水也不喝了,每天只喝白水与牛乳。冬春水果蔬菜少,不管花多少银子,每日都会吃够量。”
说着看向寡大夫:“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寡大夫:“……”
说完自己的孕期安排,皇后想了想又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以后若是有什么变化,恐怕要辛苦你了。”
当时寡大夫想,只要皇后肯听话,什么变化她都不怕。
结果被很快打脸。
第一拨攻击在寡大夫住进坤宁宫的第二天就到了。
先是皇上让内务府送来了各种滋补之物,看得寡大夫眼睛都直了。
她拿起一支如婴儿手臂长短的人参,问丁香:“这、这种的送了多少?”
丁香被她那一双鼓得像金鱼似的眼睛逗笑了:“有三支。”
“娘哎!三支!”寡大夫是河南人,十几岁才随家人去江南行医,刚来坤宁宫的时候,还矜持地说着吴侬软语,这会儿看见人参一激动,把乡音都抖落出来了。
她家也算世代行医,还开过药铺,却从未见过这样肥大的人参。
别看这人参肥大,拿在手上却比普通人参轻,根须长而多,可能百年都不止。
看完人参看灵芝,看完灵芝看燕窝和鹿茸,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
她知道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却不知道天下原来有这么多好东西。
这趟进宫没白来,也算开了眼了。
见寡大夫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人参,郝如月适时给出激励:“若我能平安生下两个孩子,便把这支参赏给你。”
寡大夫当场跪了,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把看家的本事都用出来,助皇后顺利生产。
然后听丁香摸着唇角的燎泡,惆怅道:“眼下就有一个为娘娘分忧的机会,你可愿意试试?”
当时寡大夫已经被那支人参冲昏了头脑:“自然愿意。”
这些天观察下来,寡大夫惊喜地发现皇后比她想象中还要自觉。
一日五餐定时定量,荤素搭配。
餐后休息两刻种,不管多冷,皇后都会出屋溜达一刻钟左右,然后回屋再溜达一刻钟。
每天不管多忙,有多少突发事件,皇后都能从容应对,作息半点不乱。
寡大夫总感觉自己留下就是个白吃饭的,仿佛除了最后那一哆嗦,什么都不需要她做。
眼下丁香给她找了个活计,寡大夫感激不尽。
等皇后用过午膳,做完饭后运动歇晌,坤宁宫里的宫人们才能倒班吃饭。
寡大夫才吃上一口自己的饭食,便被丁香神秘兮兮叫出了屋,很快被带到后头的一间围房。
只见屋中摆着一张大膳桌,桌上全是珍馐美味,好多寡大夫见都没见过。
此时桌边坐着的几人她差不多都认识,一个是坤宁宫的掌事嬷嬷松佳氏,一个是坤宁宫负责跑腿办事的宫女夕颜,还有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和几个在屋里伺候的一等宫女。
几人眼睛盯着满桌的美味佳肴,还没动筷就开始打饱嗝了,细看几人唇边都长了跟丁香差不多的燎泡。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得了什么会过人的疱疹。
“这是?”寡大夫不解地看向丁香。
丁香只看了那膳桌一眼,便将视线挪开,苦笑着说:“这些都是上头赏的,和各宫送来的,推辞不得。你也看了,全都是肥甘厚腻之物,娘娘不肯吃。如人参那般能收起来的,都收进库中了,这些是鲜货,不能放太久,娘娘便赏给了咱们吃了。”
原来是这样。
寡大夫再看桌边人嘴上的燎泡,悬起的心顿时放下。
上火没事,不是能过人的病就好。
于是她望着满桌子的美味,咽了一下口水,问丁香:“怎么就你们几个吃?”
不是说他们护食的意思,看他们几脸嫌弃的样子,不像护食,更像是有苦衷。
一个个上这么大火。
果然听丁香道:“各宫送的都分下去了,这些是上面赏赐下来的,还有太子孝敬的。皇后娘娘饮食清淡,不肯吃,却也不能让人知道她没吃,所以才要偷偷消化掉。”
寡大夫理解的上面,是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其实丁香所说的上面单指皇上。
太皇太后生育过,自然知道女人的苦,赏赐不少,很多都是产后调养的名贵药材。
太后赏赐的更实在。知道皇后爱吃菜果,而菜果冬日难得,便将慈仁宫分例内的菜果分一半出来,全都赏给了皇后。
相比这两位,皇上的赏赐要厚重许多,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坤宁宫送一份。
又正赶上过年,盛京和蒙古那边送了不少野味和皮子过来。皮子好办,收进库中便是,野味都是鲜货,吃的就是一个新鲜。
照着皇上这个送法,莫说皇后娘娘为了养胎不肯吃这些肥甘厚腻,便是肯吃,恐怕也要吃成一个胖子了。
偏皇上赏的东西,不能随便送人,只能在坤宁宫内部消化。连着吃了这么多天,什么好东西也吃腻了。
不但腻了,还上火,都影响形象了。
丁香也是没办法,才把寡大夫请了来,帮忙一起消化。
寡大夫家里虽然不缺钱,但也不是富裕到能顿顿吃肉的程度,尤其吃的还是山珍海味。
第一顿风卷残云,感觉宫里的菜量太小,随便夹两筷子一盘就没了。
半个月后,寡大夫望着水中自己长满白苔的舌头,决定去跟丁香商量一下,能不能把住在她隔壁的那几个稳婆叫上。
大家都是同事,有这好事自然不能藏着掖着。
毕竟是皇上的赏赐,丁香也不敢做主,便去问皇后。
郝如月几乎问出了一个与寡大夫差不多的问题:“就你们几个人吃么?”
她记得当时丁香问她,她说分赏下去,人人有份。
皇上的赏赐虽多,但坤宁宫里服侍的人也不少,真分下去都不一定够。
她还想若是不够,就自己再贴补一些。
丁香闻言笑容更惆怅了:“娘娘,那些可是皇上赏的,能大张旗鼓地分么?”
丁香谨慎惯了,她记得从前仁孝皇后养胎的时候,但凡皇上赏的,皇后从来都是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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