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身旁的软垫上,盘腿坐着周容恙。他低束马尾,身着霁蓝,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抬手抚琴,琴音铮铮。二人相伴,高山流水,公子如玉。
周容恙专心在琴音之上,并没有抬头,而杨徵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他好像已经无力抬动身体的其他地方,便让整个身体都往前倾了倾,微微笑着,可看着连笑都很吃力:“柳闲,玉折,你们来了。”
对二人的突然造访,他面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是早有预料似的,温声为周容恙对客人的不理睬的举动解释着:“容恙在为我弹琴治病,他说想要治好我,琴声不能出现分毫差错,此时正是关键的地方,他不能分神招呼你们,我代他向你们问好。”
柳闲不在意地点点头,他看了眼杨徵舟异常的穿着,又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遥遥看了眼天上的烈日,勾着唇诧异问道:“之前下雪的时候,杨老板说摇扇子是风度;现在是三伏天,你怎么又穿起貂了?”
杨徵舟轻轻地笑着,双眼都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此时他看着非常高兴:“那种小事你都还记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发现,那压根不是风度,是我不小心生病了啊。”
柳闲立即问:“什么病?”
“容恙说,那似乎是什么热症……让我的感知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了。不过我不通医术,不太清楚。”
杨徵舟坐姿端正,慰然地看了眼在身边为他抚琴治病的好友:“容恙是药宗的宗主,我相信他能治好我。他如今放下了药宗的事物,日复一日陪在我身边,为我炼药,为我弹琴,我的状态比先前好了很多,你们不必担心。现在是正午,我虽然会觉得阳光下温暖一些,但也能想到,你们普通人站在烈日下肯定很热,你们先回去吧。”
柳闲上前的脚步顿了顿,他的眉心压低,诧异地复述:“回去?”
他千里迢迢而来,还没在里头走上十步,就要回去了?
“回去吧。这里病气太重,柳闲,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我怕我会传染给你,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低下了头,开始翻阅手中的书籍,明显是不想再见外客的模样,而周容恙依旧无言地弹着琴,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地抚琴,他的指尖已经渗出了血迹,眉头也丝毫不放松地低压着。
气派的府阁之中,杨周二人坐在屋檐之下,一个弹琴,一个读书;柳闲站在他们对面,与之相顾,却并无言语。
“回去吧。”
“好。”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柳闲,又头也不回地离开,快步钻回了车里。
离开时,他正襟危坐,眉头紧锁,一路上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谢玉折也只是安静地跟着他。
等到和那两人相隔八千里后,他终于一字一顿地开口:
“有问题。”
“杨徵舟从小就对客人非常客气,即使场面再难看,我也没有见过他这么直接地要客人离开。”
两百年多前,柳闲还在上修界当上仙时,有一日艳阳高照,消失了十多年的方霁月出现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她最近过得很快乐,要找他叙旧,分享自己的快乐。
彼时她还说,她发现上仙总是一个人,好孤单,她觉得他不该这样,未来想带自己的小孩来陪他玩。
当时柳闲坐在树底下,手上的鹅卵石都扑腾一下坠进了溪水里,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在不停颤动,惊讶地复述道:“你的、小孩?”
方霁月说,这十五年,她和杨家家主在一起,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他们坐在烛火旁,方霁月给他讲了一整晚,从“我用傀儡丝操纵了一个做的很精良人偶,那个超仿真人偶竟然是杨家家主幻境里的幻象,我向他发出挑战比武夺偶”开始的,两个拥有变态能力和爱好之人的魔幻爱情故事。
那天,方霁月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平日总是装着人偶数据的眼里,笑意亮闪闪的。她骄傲地给柳闲介绍她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一个叫杨婉音,一个叫杨徵舟,她说,这两个孩子完美地综合了他们夫妻俩的所有优点,每天晚上光是想到他们,她就高兴地睡不着觉。
她还告诉了柳闲这两个小孩名字的来历。
杨婉音出生时就没有哭,等到后来同龄幼儿都开始学习叫“娘亲”的时候,她还不能发出哪怕断断续续的音节。为了治好她的哑病,他们去药宗找周在颐,尝遍了百味药,四处拜访名医隐士,就连姑娘的名字都为了寻吉利改为了“婉音”,只是希望她能发出哪怕一个短短的音节。
后来终于找到方法,她苦研人偶术,她化用自己平时让人偶发音的方法,她的丈夫用幻境进行引导治疗,他们治好了自己的女儿。
第二个孩子来的突然,那段日子一家人被频频追杀,总是苦于找不到渡河的船,常常身陷险境。他们想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便为他取名为五音之中的“徵”,既有了和姐姐“音”的关联,亦音同“止”,止了一家四口漂泊的舟。
那时候方霁月还年轻,从前的数十年都只醉心于木头关节,完全不是现在这副好相处的温柔模样。她和多数人交流都只有“哦”“嗯”“啊”三个字节,碰坏她半根红线就要做好被追杀三天三夜的准备,因为手上拿着能取人性命的红线,她甚至还被人戏称为比黑白无常更高一个等级的“红无常”。可那时的她讲起家人来,却满眼都是星星,这样的情形,叫柳闲看了好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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