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举措都来不及,那个人已经依言轻轻地撩开了蒙面的黑纱。
谢玉折倏然怔住,定定地凝视着那个人。
他吞咽了几下,木然地说:“阿……阿、商?”
方霁月施施然坐下来, 精致的点翠耳坠依旧稳稳不动,她笑着点点头:“嗯,阿商。”
纵使眼前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杨徵舟依旧忍不住地低喝:“你什么时候把她安插进来的?”
明明他命令了惊错去拿下谢玉折,可为什么刚才并不在场的方霁月能瞒过所有人,让另一个人代替了惊错?
方霁月端庄大方地端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盏,放在鼻下闻了闻, 坦然道:
“我只是想让可怜的孩子高兴一些,让他见见自己毫无记忆的母亲。”
“你怎么能?!”
“我为何不能?”方霁月轻松面色不改, 将满是血腥异味的茶盏放下,反问道:“杨徵舟, 虽然你此刻怨恨我——或许平日里也怨恨我,但在刚才听到我要拜访你的那一刻, 你心中不高兴吗?”
“好,好。”
杨徵舟明明立着,在坐着的温婉女子面前却如同蝼蚁般平凡,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好”,而后“啪”的一声茶盏被摔碎在方霁月的脚边,茶水溅了她满腿,杨徵舟冷冷笑道:
“方宗主好记性,居然还知道您有一双儿女……但那都是小事,你知道自己不该把她带出来。”
方霁月笑而不语,她左手轻轻支着头,青葱指尖翻动几下,红线就活了起来,散落一地的碎片竟然重新凝聚,恢复成了原来古朴茶盏的模样,而后她又好玩似的轻轻一碰,茶盏又顺着原有的裂痕猝然崩塌。
满地的水渍和瓷片让原本装潢华美的屋子变得不堪,可无法阻挡的另一边,被黑衣人掀起的面纱之下,窗外的光透过缝隙拂到她脸上,似乎连光都怜惜她,不忍心多用半分力气。
那人缓缓抬眸——
莲步柔荑,蛾眉皓齿,她眼里绣着天上莹莹的星宿,一汪泓泓的月。
阿商。
雄踞下修界的和雍国的皇帝亲姐姐,曾手握重兵的长公主,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将军,过去的上京第一美人,沈素商。
“阿商……”
谢玉折的双腿骤然一僵,手撑着桌角让自己不至于倒下,颤颤巍巍地捧起自己戴了十多年的芥子袋,想从里面拿出自己碎掉的长生玉。
当年您送给孩儿的东西我现在还好好带在身上,他想让母亲知道。可惜手太抖太无力,他一连尝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把它拿出来,芥子袋还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其实他一直都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时间过得太久了,三岁的时候记性太差了,与小时候日日依赖着的母亲常年不见,后来在午夜梦回的幻想之中,也只能将她假想成一团雾气了。
但好在他死时阎王爷开恩让他见了血亲一面,他在那时看到了病倒在床上,浑身萦绕着药气的沈素商,浓重的药气把整个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仅仅那一眼,他看到母亲抱着年幼的自己的画面,灵魂空缺的某处就悄然被填了个大半,他把母亲带给他的感觉永久地刻进了骨髓里。
于是此时看到沈素商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狂喜更是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完全忘了沈素商早就死了十四年!
谢玉折双目都亮盈盈的,他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最后终于从目睹别人和母亲相处时的模样学会了那个字的念法,干涩着嗓子道:“……娘。”
他躬身跪在母亲面前,像乞求母亲怜爱的孩童一般低低地垂着头,却迟迟没等到女子的回应。
“娘,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女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双眼如同木偶一般无神。听到谢玉折的呼喊,她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更像是一座美丽的雕像。
谢玉折抬起头,再次试探叫道:“母亲?”
万籁俱寂之时,风吹过沈素商的衣袖,他才看到她藏在黑衣之下,关节处处缝着的、不知终点连去何方的红线,她整个身体里只有红线在动。
“您怎么动不了了?”
沈素商依旧纹丝不动地立着,而当谢玉折伸出手拨动她手腕上的红线时,她才像活了一般,手指关节跟着灵活行动!
春日的光半明半昧,把谢玉折的半张脸藏进黢黑的阴影中。一碰到红线就像被烫伤了般迅速抽回手,如同大梦初醒般,他看着自己剧烈颤动的手,瞪大了眼睛质问:“她已经死了,怎么会在这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方霁月说:“她只是一个人偶,没有我的指示,她不会动。”
百炼谷强者为主,其中方霁月是千载难逢的炼器天才,其资质本事令无数人望尘莫及,连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坐立时仪态万千。这样的一个女子,仰慕她的人本该很多,但在民间所传的小道消息里,她有一样怪癖,令人人闻风而逃——
别人炼兵器,她炼兵人。
手中的细红线绝不是仅仅用来看着优雅的装饰,那是她操控人偶的傀儡丝。
她的傀儡太多了。“他”可能是个天真的孩童,可能是能歌善舞的名伶,可能是走路拄拐的老人,甚至可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旁人永远不知道,身边混在人堆草谷里的谁人谁物,究竟哪一位,是随时可能跪倒在她膝下为她赴火海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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