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生活清苦,柏十七深知黄友碧师徒对物质生活毫无要求,次日清早就拖着舒长风与赵子恒进山打猎,准备改善生活。
朱瘦梅倒是想去,可黄友碧要替赵无咎扎针泡药浴,他还得准备药浴的汤药,只能眼睁睁看着柏十七跟飞鸟入林一般欢欢喜喜跑了。
赵无咎度其脸色,难得有了谈兴,旁敲侧击问道:“听朱兄之言,与柏十七自小相识?”
朱瘦梅不动声色的伸手试试浴桶里的汤药水温,与脱的只剩亵衣亵裤的赵无咎对视一眼,露出个温文的笑意:“十七小时候就淘气,摔断了腿被柏帮主丢到乡下来治腿,她那个性子又闲不住,逼着我每天背着她在外面跑。那时候我身子弱,还真别说,背着她跑了一段日子下来,不但饭量大了,就连身体也壮实不少。”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柏十七自从在山上断了腿都能猎到兔子,还隐瞒了朱瘦梅恶意丢弃她的事实,两个人因食物而结缘,关系终于趋于缓和,还渐渐发展出了友谊。
别瞧着如今朱瘦梅温和可亲,小时候的他可是只小刺猬,除了信任黄友碧,对别的所有人都常年保持着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竖起耳朵,紧张的观察四野,危机感极深。
两个人在溪边烤鱼吃的肚儿溜圆,一起平躺在大青石上睡觉,听到点动静朱瘦梅就要蹭的坐起来,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柏十七却睡的跟死猪一样,还要翻个身压到他身上,将人扑倒在大青石上,枕在他臂弯蹭蹭继续睡。
朱瘦梅翻身要起来:“十七,有人过来了。”
柏十七眼睛都不睁,小声嘟囔:“小兔崽子,没事跑来打搅我睡觉。”那口吻与柏帮主极为相似。
摸过来的是朱瘦梅的几名同窗,乡下孩子半日读书半日回家帮补家中干活,这几个孩子在村里家境都属中等,平日欺负欺负瘦弱的朱瘦梅,这几日听说他家里来了个小瘸子,都好奇不已,今日跟着过来,远远看到朱瘦梅把小瘸子放在水边,那小瘸子竟然叉了好几条鱼,刮鳞去肚,在水边生火烤来吃,肚里馋虫都给勾起来了。
为首的二狗子准备劫富济贫做一回好汉,直接杀过去抢鱼,被狗头军师大胖死命拦着,力劝不可逞莽夫之勇,应该智取。于是四五个毛头孩子直等到他们吃饱倒卧大青石板上,才终于摸了过来。
乡下孩子穿着布鞋,刻意放轻了脚步围过来,朱瘦梅长年保持的警惕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自从进入蒙学没少被二狗子等人欺负,但又不敢告诉黄友碧,生怕师傅觉得他麻烦,只能每次都以采药在山上摔了来搪塞。
这块大青石面积甚巨,他们两人睡在正中,一旁还放着芭蕉叶包着的两条烤鱼——那是留给黄友碧的。
二狗子等人的目标就是这两条烤鱼,才摸过来还没够到芭蕉叶,“啪”的一声胖呼呼的爪子上就挨了一下子。
智取失败!
二狗子惨叫出声,大胖傻眼了,其余三名同伙大怒,小石头怂恿:“咱们几个凑过去一起打,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们两个小杂碎!”
乡下孩子蒙学里读过几天书,还是脱不了张口的粗语秽语。
朱瘦梅惊坐起来,就要跟他们拼命,又担心柏十七一条伤腿被人压在大青石上暴揍,不但对不住烤兔烤鱼烤鸟蛋等美味,说不定还会让黄友碧责怪他照顾不周。
他才要挡在柏十七前面,就被柏十七一巴掌压坐回去:“你老实坐着看戏。”柏十七眼珠子都亮了起来,还笑着搓手:“许久没活动了,真没想到还有人送上门来给小爷消遣。”
小石头先英勇的扑了上来,还没到达目标人物,就被一根拐棍给击中了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大青石边缘,膝盖恐怕都破了皮,他疼的眼圈泛红,差点哭出来,柏十七却坐在当中摇头晃脑:“哎哎别客气呀,初次见面哪用得着行此大礼!”
小石头大怒,对着其余的小伙伴嚷嚷:“你们还不揍这个小瘸子?”
几个小孩子包抄过来,在朱瘦梅的胆战心惊之下,柏十七仅凭一根拐杖就让这帮小子们或跪或摔,还有人磕掉了门牙,一齐痛哭着大败而归。
朱瘦梅自从在这个小村子里定居,进入蒙学之后没少受这几个孩子的欺负,背着柏十七回家的时候,头一次心甘情愿,恨不得就地撮土为香,跟柏十七拜把子。
“十七,你真厉害!”
柏十七趴在他瘦弱的脊背上慢吞吞说:“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厉害的啊,只要多多吃肉,好好锻炼身体。”
朱瘦梅从小身子亏损的厉害,黄友碧虽然会汤药调理,但做饭的手艺极烂,还不懂荤素搭配,不能给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提供足够的肉食,难怪朱瘦梅力气不够。
朱瘦梅怀揣身为强者的美梦背着柏十七回家,才把两条烤鱼奉上,家门口就堵了几名泼妇,各人手里扯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童上门来讨公道。
为首的是大胖他娘胖婶,嗓门与身材成正比,喊一嗓子“黄大夫”都快把这三间土坯房的屋顶给掀了:“黄大夫,你瞧瞧你家孩子把我家孩子给打的……”
黄友碧美食还未尝到,就接到了群众堵上门来举报自家不肖徒弟,隔着篱笆墙往外一瞅,五名妇人揪着五个小哭包,还有个小哭包嘴唇都破了,门牙也不见了,他哪里还有吃鱼的兴致,转回头严厉的问道:“怎么回事?”
朱瘦梅还从来没见过师傅生气的样子,吓的瑟缩,没想到柏十七扶着拐杖很是淡定的说:“黄老头,让他们都进来吧,有理不在声高,咱们今儿说道说道。”
黄友碧给气个半死,早知道老友家这只崽子难缠,只能请几名妇人进来。
胖婶进来狠狠瞪了一眼朱瘦梅,扯着自家大胖给黄友碧瞧:“黄大夫,你瞧瞧我家孩子给你家孩子打的!”
其余几名妇人纷纷附和,力主要严惩凶手。
朱瘦梅吓的半死,生怕黄友碧不要自己,都准备上前跪下认错,却被柏十七拉住了袖子,她坐在凳子上敲了敲石桌:“都给小爷闭嘴!”在几名妇人错愕的表情里问大胖:“瘦梅今天动手打你们了吗?”
大胖摇摇头——朱瘦梅若是有这般本事,平时哪里能被他们欺负?
柏十七又指着二狗子小石头:“你们说,瘦梅今天动手打你们了没?”
二狗子狠狠瞪了一眼:“他敢?!”
几名妇人呆住了。
柏十七骂道:“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平时没少欺负瘦梅吧?他老实不敢跟黄老头告状,你们就次次欺负他。没想到碰上小爷我吃亏了,就哭着喊着让家里长辈带着来讨公平,平日欺负瘦梅怎么也不见你们讲公道二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几个小孩子被她骂的都忘了哭,胖婶张口结舌,还待再理论:“可是……可是……”
柏十七破口大骂:“可是个屁!你们家孩子是宝,别人家孩子是草啊?你家孩子平日欺负我家瘦梅,现在吃了亏还有脸来理论?”她倏然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小匕首,随手掷出,扎中了院里一只啄食的公鸡,那只公鸡应声而倒,在地上抽搐起来,还试图爬起来逃命,歪歪扭扭站起来又倒了,倒弄的都是血。
“往后你们就天天给菩萨上香,祈求自家人没病没灾,别来求黄大夫治病!再欺负我家瘦梅,小心小爷我动手!”
胖婶婆婆最近还吃着黄友碧的汤药,乡里人节俭,生了病请不起县城里的大夫,有时候得了大病攒点钱还没吃几幅汤药就没了不说,效果还不好,但黄友碧不但医术高超,还时常免费送药,就算是收费也只是意思意思。
黄友碧师徒俩都是好性子的,小徒弟安静听话,被欺负了也不吱声,黄友碧性情温和又乐善好施,不在意钱财,但柏十七可不是个好性儿,一番话连消还打,还宰了黄友碧养的一只公鸡,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胖婶等一干妇人败退,纷纷向黄友碧及朱瘦梅道歉。
磕掉了门牙的小孩子给黄友碧瞧瞧,也说正到了换牙期,过段时间就会长新的门牙,不算什么大事儿。
一行人退去之后,朱瘦梅简直要崇拜死柏十七,恨不得把她顶在头上,事隔多年他回忆起此事还是忍俊不禁,向赵无咎讲起来也是满脸笑意:“赵兄弟不知道,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觉得有手足当真好!”
黄友碧固然救了他的命,可是这位先生太讲道理,朱瘦梅生怕被他抛弃,凡事都看他的脸色行事,哪怕黄友碧为人再亲切温和,蹙一蹙眉头他也要反省半日,暗底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到,让师傅不高兴了,因此愈发勤勉,回家就找活干。
无人能够理解朱瘦梅的战战兢兢的心理,黄友碧大半生痴学医术的光棍更是不懂敏感的小孩子的心理。
朱瘦梅往浴桶里添够了药汤,轻轻松松抱起赵无咎放进了浴桶,笑道:“我从小身子瘦弱,自从被十七点醒之后便有意锻炼身体,这些年下来旁的不说,力气倒是不小。”
别瞧着他一副温文的模样,半旧的布袍子下面的肌肉却硬硬的,赵无咎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真没想到,十七打小就伶牙俐齿。”
朱瘦梅探手进去刺激他双腿之上的穴道,暗想:十七何止是伶牙俐齿,分明是从小就有一副侠义心肠。
“我当时也问过十七胆子怎么那么大,居然还敢跟大人对着干,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这些人还没她家柏帮主可怕。柏帮主发起火来可凶了,这些妇人不过嘴上嚷嚷而已,吓唬一顿就跑了。”他唇边笑意浓烈,手上动作停了一瞬:“赵兄不知道,等这些人走了之后,她就支使我烧水烫鸡拔毛,还从师傅的药匣子里找出几味药材做了一锅鸡肉。”
味道至今让他念念不忘。
也许让他念念不忘的还有平生初次被人毫无缘由的护短,不分青红皂白的站在他这边,让年少惶恐的他终于敞开了心扉,忘记了曾经遭受过的冷眼,也接受了柏十七的友善。
赵无咎下半身被滚烫的药汤包围着,腿上的穴道被朱瘦梅按来按去,在蒸汽缭绕里,他想象小时候的柏十七,心里竟然升起少见的嫉妒——嫉妒眼前的男子竟然与小时候的柏十七熟稔到如此地步。
闻滔也与柏十七打小相识,可这两人八字严重不合,柏十七提起他就没好话,上手收拾起来也毫不客气,但朱瘦梅却全然不同,是个特殊的存在。
“后来你们俩关系就好起来了?”
朱瘦梅低头按压着他的穴道,声音里都满含着笑意:“不瞒赵兄,从那以后在村子里居住的三年里我都是横着走的。”
胖婶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如果得罪了黄大夫,光是婆婆的医药费就是一大笔银钱,他们家里支付起来可是很吃力的,碰上真金白银再疼孩子的心肠也得靠边站。
她扯着大胖好生教训了一顿,告诫他往后不可再欺负朱瘦梅,还把攒下来的一筐准备进城换钱的鸡蛋送到了黄友碧家。
黄友碧倒是不肯收,却被柏十七扯收下了,她还特别不要脸的说:“我就当胖婶这是为大胖往日欺负我家瘦梅来道歉的!”还小人大量的说:“只要大胖往后不再欺负我家瘦梅,黄大夫还是会为你家里人瞧病的。不过要是再欺负,犯在我手里就要小心你家大胖的胳膊腿了,我下手可是没轻重的!”
胖婶纵然有这个意思,被个小孩子当面揭破,也臊红了脸,向黄友碧道别,匆忙走了。
天色还未黑,其余四家都送了礼物过来。
黄友碧对着桌上的腊肉鸡蛋野茶母鸡等物,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教训柏十七一顿,还没开口反被她给训斥了:“黄老头你可别感谢我,我为瘦梅出头完全是看在你快把他养废了的份儿上打抱不平的!”
朱瘦梅平日勤勉好学,蒙童馆里先生夸奖不说,他也觉得这孩子用心:“我哪里养废了?”
柏十七指着朱瘦梅挑剔的说:“怎么没养废?你看看他,好好一个男孩子被你养的畏畏缩缩,不但眼神畏畏缩缩,连说话也不敢放开了嗓子,知道的说你在养徒弟,不知道的还当你在养奴隶呢。他这副样子要是丢给我爹,早被打死了!”
黄友碧于医术一道钻研甚深,可于育儿方面却尚属空白,他不懂正常的小孩子应该是怎么样的,只觉得小徒弟挺省心,结果到了柏十七嘴里,小徒弟的优点却成了大问题。
“你爹打孩子是你太淘气,瘦梅懂事,哪里能跟你一样挨揍?”
柏十七翻个白眼:“黄老头你傻吧?别瞧着我爹揍我,可他心里得意着呢,我这么厉害,把一帮毛孩子收拾的服服贴贴。我爹平生最瞧不起那些窝窝囊囊毫无担当的男人,骂他们连娘们也不如。瘦梅今天要不是我拦着,铁定向胖婶她们道歉,明明自己没错,时常被欺负,我今天只是小小反击,在你的眼神之下他就差点道歉,男子汉是非对错都不敢坚持,你还没觉得养废了?”
黄友碧被她一席话堵的哑口无言,闷头啃了好几块鸡肉,当天晚上给柏十七的汤药里加了双倍的黄莲。
熬药的是朱瘦梅,他闻着那浓郁的黄莲味恨不得替柏十七把药给喝了。
事至今日提起此事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我当时年纪小,又不熟悉师傅的性情,现在回想起来,师傅也有这么可乐的一面。”
十七说,我家的瘦梅。
她说:她家的瘦梅呢。
黄莲苦药算什么,替她挡刀子他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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