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燃起了篝火,最后一个乞丐赤裸着身体出来被核验过后,李骜终于了确认这里没有废太子。
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只能寄希望于明日是否有人提供线索。
如果最后什么都没查到,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做事,肯定得罪了当初提出一个个查人的人,真不知道他这个试百户还能做多久。
宋君纬在醉仙楼请陈铎吃的午饭,等他们回宋家时,天色已晚,一起用过晚餐,美玉又去了刘皓娘的屋子,缠着母亲,想要晚上和母亲一起睡。
“你丈夫刚来两天,你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呢。”刘皓娘爱怜地看着美玉,“再说娘这么多年习惯一个人睡了,你在这睡也不安生。”
“知道了。”美玉蹭了蹭母亲的肩膀,最后还是回了闺房。
陈铎早已回了房,在床边看着绿娥在床顶挂驱蚊香炉,“绿娥,这是什么?”
“是驱蚊香炉,我家小姐从小就招蚊子,所以一快到夏天,就要在床帐里挂这个。”绿娥手脚利落,很快就挂好了。
“原来如此。”陈铎一回眸见美玉回来了,脸上便带了笑,“你回来了。”
“嗯。”美玉微笑道:“今天和哥哥他们出去,玩得开心吗?”
“开心,我们去了明妍阁,中午是在醉仙楼吃的饭。明妍阁金碧辉煌名不虚传,醉仙楼有一道蜜炙黄雀十分好吃,你喜欢吗?”陈铎笑着问。
美玉语塞了一下,她从来没去过明妍阁,也没吃过醉仙楼的蜜炙黄雀。
陈铎看出来美玉有些窘迫,拉起美玉的手,“下次我们一起去吃吧。”
“好。”美玉点头。
二人洗漱完躺在床上,香炉里散发出淡淡的驱蚊香,美玉蹙了蹙眉用被子蒙住口鼻,陈铎看在眼中,“你不喜欢这个香味?”
美玉探出头,“每次熏起来,刚开始的几天总是刺鼻,过两天就适应了。你第一次闻,没觉得不舒服吗?”她说完,又埋进被子里。
“是梅花的味道,我很喜欢。”陈铎现在对梅花很有好感。
次日清晨,李骜在中卫所被吵醒,“报告百户,西城门守城的士兵看见一个乞丐要出城,现在已经拦住了。”
乞丐出城?李骜蹙眉,城内无灾无难,一个乞丐出城干什么?
“把他带过来。”李骜下令,不多时,乞丐就被抓到了中卫所。
因为昨日全城乞丐沐浴,所以他只是头发凌乱,面皮倒还看得过去。
他叁十多岁的样子,站在李骜面前,微弓着身子,害怕得有些颤抖,看起来就像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李骜打量着他。
“小人叫陈五。”乞丐乖乖回话。
“你出城干什么?”
“小人的朋友偶感风寒,小人买不起药,只能出城去后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采点麻黄什么的。”
“你的朋友在哪呢?”
“城南的破庙里。”
这理由还算正当,李骜给了冯守时一个眼神,冯守时便下去查探。
李骜见他嘴唇干裂,刚想让人送些茶水上来,王焕已经派了小太监过来询问。
李骜恭敬地把刚才的事说了,小太监绕着陈五看了一圈,突然桀桀怪笑,“李百户还是太年轻了,手段少了些,既然有嫌疑,直接用刑就好了,何必和他多说呢。”
陈五闻言赶紧跪下,慌不择言道:“小人不知做了什么?小人什么都没做啊。”
小太监拍了拍巴掌,“来人,把他带到狱里。”马上有人上来堵住陈五的嘴,将他拖了下去,小太监走到李骜面前侧目而视,“咱家今日给李百户好好上一课,以后百户去了京城,这些手段都用的上。”
见李骜愣在原地,小太监又补了一句,“这……都是王公公的意思。”
他只得跟在小太监身后,一起去了监狱。
来了昏暗狱中,陈五已经被赤裸地吊在刑架上,前面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下人上前去打开,只见琳琅满目的刑具在桌上铺开。
小太监细白的手在刑具中来回轻抚,最后挑了一个长满钢针的铁刷。他拿着铁刷走到陈五面前,陈五的嘴被堵住,头上开始冒汗,疯狂地摇头。
李骜蹙着眉没有出声,幸好冯守时来回很快,气喘吁吁地跑到监狱,“大哥!确有此事!他说的是真的!”
李骜松了眉,正要开口,小太监的铁刷已经扎进了陈五的腹部,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陈五的尖叫甚至将口中堵住的布吐了出来,锥心刺骨的尖叫声在监狱中响起,为了防止陈五咬舌,小太监十分利落地把陈五的下颌卸掉了,他的舌头耷拉在外面,活像一只死羊。
如此惊悚的一幕,看得残暴的卫所兵都是一愣,李骜快步上前握住了小太监的肩膀,“公公,他说的是实话,请公公手下留情。”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但还有未说之言藏在肚子里呢。”小太监看也不看李骜,只盯着陈五慢悠悠地说,铁刷也随着慢悠悠地换了个地方,又慢慢地扎了进去,“说,废太子在哪呢?”
李骜收回手,眉头紧锁,只觉得小太监性情扭曲,不过是趁机行变态之事。
“我说……”此言一出,李骜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涕泪交加的陈五。
“早说就好了,何必受这种委屈。”小太监将铁刷从陈五腹部抽出,他已经疼得出不了声了。
“来人啊,把曾经的文华殿大学士陈武陈大人放下来。”小太监挥了挥手,下人们很快上来解开绳索,“再给他找个体面的衣服穿,如此岂不是有辱斯文。”
李骜微微眯起眼看着他们,这小太监刚才怪笑,是因为认出了旧人。
按理来说,能找到废太子的党羽应该是好事,但是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看着那人被穿上衣服,总觉得这一切也太巧了。
宋家的花园没有陈家的大,也是花团锦簇内有假山流水,刘皓娘和两个儿媳在亭子内做针线活,宋君纬和宋君盛难得闲下来,坐在亭子里下棋。
美玉拉着陈铎喂池中锦鲤,陈家没有锦鲤,但明澄园有,陈铎很会撒鱼食,动作潇洒自如。
美玉在旁边捧着鱼食盒子,看着红鲤抢食十分开心,她一会儿看看水池,一会儿看看陈铎,一会儿回头看看母亲,足感心满意足。
宋君盛在桌边看向陈铎,“妹夫,过来下两盘啊。”
陈铎含笑回眸刚想应答,被美玉拉住衣角,她悄声道:“陪我。”
他只得道:“我下棋一般,就不打扰大哥、二哥的雅兴了。”
两个人又喂起了鱼。
刘皓娘在亭子里看着他们笑。
这样的日子闲适安逸,很快一天就过去了,晚上美玉和两个嫂子陪母亲说话,陈铎和两个大舅哥小酌。
“美玉未出阁的时候被我们宠坏了,日后若是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担待。”宋君纬给陈铎倒酒。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宋家大哥的态度未免有点太卑微了,陈铎恭敬地接过酒,“大哥多虑了,美玉很好。”
“还是那句话,日后美玉归家,就不要让她多出门了。”宋君纬喝了点酒,老生常谈。
宋君盛看着他和陈铎,见陈铎面露疑惑,解释道:“女人抛头露面终究不是好事。”
陈铎没有想那么多,加上他们与美玉一母同胞,对自己极好,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想起奶奶曾经说过的话道:“我倒觉得这么想有些守旧,现在美玉想要筹备一个胭脂铺子,就如同当年的岳母大人一样……”
话音刚落,宋君纬已经摔了酒杯,“荒唐!”陈铎惊愕地看着他因愤怒涨得通红的面容。
“大哥!”宋君盛赶紧叫道。
陈铎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赶紧肃了面容,拱手道:“大哥,不知道我刚才哪句话说错了,还请大哥原谅。”
“你没有错,有错的是美玉。”宋君纬眼眶开始发红,指着丫鬟道:“让小姐去书房见我。”他起身要走,被醒悟过来的陈铎拉住手臂,他站起身俯视着宋君纬,“美玉何错之有,请大哥明言。”
“她就不该开这个铺子。”宋君纬拂袖而去。
陈铎赶紧跟在后面,宋君盛跺了跺脚紧跟其后。
到了书房门口,正好撞见莫名其妙的美玉,陈铎赶紧拉住美玉,“我刚才和大哥说了你要开铺子,他就突然暴怒。用不用我陪你进去?”
看着陈铎担忧的目光,美玉无奈一笑,言语中颇为讽刺,“别担心,现在我是陈家妇,大哥最守规矩了,他还能动手揍我不成?”
“美玉……”陈铎终究有些不放心,却被丫鬟拦在门外,“大少爷说只请小姐进去。”
美玉一进入书房,最先看见的就是挂在墙上的老虎风筝,心中一痛。前世被休之后,她再也没进过大哥的书房,让家族蒙羞之女送的风筝,还会被他留着吗?
她站在书房中间,看向那个坐在椅子上面容有些红的大哥,“大哥,你找我有事?”
“开胭脂铺子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明显已经冷静了些。
“就是想开一个铺子,恰好遇见一个卖胭脂很好的小贩,决定合伙开铺子。”美玉沉稳地解释。
“为什么想开铺子?”宋君纬看着美玉。
“我听大嫂说她的嫁妆里有铺子,所以想着有个铺子傍身也挺好的,不用坐吃山空。”这是胡诌的,但是确是美玉心中所想。
“大哥在你未出阁的时候,有没有嘱咐过你,钱不够花就写信和家里要。”宋君纬声音也平稳下来。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信大哥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人家嫁女儿都会给铺子,她就得等在家中等着夫君或是兄弟给钱。也许前世刚嫁过去的时候,她还会为了哥哥承诺永远负担自己的开销而感动,现在只觉得他是变相地逼着自己仰人鼻息过活。
“为什么?为什么大哥不想要我开铺子?”她抬眸凝视着一母同胞的大哥。
她的杏眸像极了母亲,宋君纬触及她的目光时闪躲了一下,“大哥只是觉得做铺子很辛苦,抛头露面也与妇道相悖。”
“为什么母亲当年能独当一面,我就不行。”美玉话音刚落,宋君纬已经跳了起来,大声道:“你别和我提母亲,你以为母亲的行为是好的?是值得效仿的?”
美玉吃惊地看着大哥,传承自同样血脉的杏眸此刻全是嫌弃,她从来不知道大哥是这样看待母亲的,她的浑身都颤抖起来,眼睛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还是开口,“当年父亲病逝,若是没有母亲挑起铺子,我们都得饿死!你凭什么这么说母亲?”
宋君纬本来平静下去的双眸又变得猩红,“宋美玉,你知道吗?我宁愿饿死。”饿死了就不用看见母亲和账房私通,饿死了就不用看见账房自诩长辈插手君盛的学问,饿死了就不用看见账房摸着美玉的头叹息他们父亲歹命!
他哈哈大笑,状似疯癫,账房想学吕不韦,他却不是秦始皇,不,那种货色连吕不韦都不是,只不过是嫪毐。于是连隐忍蛰伏都不必,宋君纬篡权后马上赶走了他,囚禁母亲于内院,又花重金买了杀手去暗杀他。
泪水从眼眶中掉落,美玉站在他面前,眼中满是悲哀,她的眉眼是最像刘皓娘的,红着眼眶看去竟有几分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
他仿若穿梭时空,看见年轻的母亲悲伤地看着自己,“君纬,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父亲,君盛和美玉都是你父亲的孩子,他们与你同父同母。”
但是父亲死了,你的爱意渐消,转头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还想要和他一起做生意、生儿育女,他怎能允许?他怎能咽下这口气?
“女人应该从一而终,你懂不懂?”宋君纬指着美玉的鼻子大吼。
美玉先是浑身一颤,然后冷笑道:“如果我没有从一而终,在你眼中就是个应该死的人了,是吗?”终于说出口了,这话在她胸中憋了多少年,今天终于能质问出来。
“是!”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同石头一样砸在美玉的心头。
他是口不择言,还是言为心声,美玉心知肚明,她仰天长笑,泪水从她眼角疯狂流下,前世陈铎休她,到底是因为她做错了事,她对他有怨无恨,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承认,她最恨的人是大哥和二哥。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世界上无论父母、夫妻、子女,都没有比他们更亲近的血缘了。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听到的确是来自最亲近之人的冷言冷语,见到的确是最亲近之人的冷漠对待。
她指着宋君纬,又笑又哭,说不出话来。
如果注定只是名声的献祭品,何必从小到大如此宠爱她,让她误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意足以对抗世间的一切苦难。最后又告诉她,都是镜花水月,她本是该死。
门外的陈铎早已按捺不住,听见美玉的哭声,马上推开守门的丫鬟,推门而入。他见了宋家兄妹痛哭对峙的模样,怔了一下,赶紧走到美玉旁边,美玉却突然从他旁边窜了出去,走到书桌后将老虎风筝摘下。
宋君纬上前阻拦,“宋美玉,你做什么?”
美玉死死抓着风筝,“宋君纬,你管不着!”
风筝就在兄妹的争抢中撕裂开来,美玉见风筝毁了,终于松手,大笑一声,流着泪走到陈铎身旁,看着他,“和我走吗?”
不走能怎么办?陈铎看了看陷入魔怔一般的宋君纬,默默地拉住美玉的手,被她拽走了。
宋君盛走进书房,站在书桌旁,只见宋君纬半跪在地上,爱惜地捧起美玉扔在地上的另一半风筝,“君盛、美玉,大哥就快要长大了,等大哥长大了,谁也不能欺负你们,谁也不能抢走母亲,谁也不能破坏我们的家。”
他猩红的眸子里泪水涌出,颗颗分明,滴在老虎风筝上。
宋君盛默默看着大哥,流下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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