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要完成了雅各布爷爷布置的作业,只要出门前记得说行程,他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当然,不能跑得太远。而且,他对分辨善恶有着一套自己的方法,更何况,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总能遇上善意——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好运气。然而,当他带着好奇和漫不经心——还有那孩子才有的恶作剧心态,爬上杏树,又通过枝桠相互纠缠的部分跑到邻居家的梨树上坐着——却不巧被发现时,这就很难解释了——这算是一种不请自来吗?b苦恼地想,他只是好奇而已!
在他考虑是道歉(毕竟原计划是明日拜访)还是趁人家没看到他长什么样干脆先跑为上时,树下的——那位老婆婆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男爵?”(注)
“……不是男爵。”他鼓了一下脸颊,用还算流利的意大利语说:“我才不会在树上呆一辈子呢。”
说完,他又顺着树干爬了下来,等他站定,正准备礼貌一点,先道个歉时,一双苍老的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头发。
他头一回见到瓦伦蒂娜·菲拉塔夫人,她就满怀慈爱地替自己摘掉了挂在头发上的树叶。像一位寻常的祖母那样,把他领进了家门,给他煮了一杯椴花茶。餐桌旁是新鲜的花束,绿玲草、紫罗兰、白牡丹、喷泉草……花与叶簇拥在一起,纷乱成了另一个春日。就在他疑惑地捧着茶杯:“夫人……”
“哦,别那么生疏,你是雅各布带来的那孩子吧?”菲拉塔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温柔地说(虽然后来他才知道菲拉塔夫人的脾气其实不算好),她的锅子里煮着螺纹贝壳通心粉,烤箱中还在烘烤的面包,食物的香气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话说,雅各布出去了还没回来呢!他本来是等着他打包吃的回来,现在先吃了没关系吗?
“是的,夫……”他顿了一下,那边已经继续问下去了:“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他就更为难了——要知道,他的名字完全取决于雅各布的即兴发挥,叫巴克莱、布莱克、布鲁诺有或者是贝尔德,都是看情况,而私底下,雅各布管他叫b,这确实不太像个正经名字,他还没日后那样敏捷的思维,何况他在一通折腾下,早就有点饿了……
“哦,雅各布的保密主义,”她思忖了一下,用劳谷多方言说:“说实话,我早也该习惯了,他还是没摆脱他那奇怪的那一套,他不会没给这孩子取个正经名字吧?”
“好啦,没关系的,不过你是该有个称呼……按照雅各布的那套来也行,虽然我不赞同……”瓦伦蒂娜夫人很快就决定了:“亲爱的……我还没见过谁有这么漂亮的蓝眼睛……”
“阿祖罗,我就叫你阿祖罗,怎么样?”
这其实也不算个正经名字,倒像是个昵称性质的绰号,阿祖罗,意为“蔚蓝”。
“都可以啦。”他小声地说。
瓦伦蒂娜夫人很快从墙上取下一只火腿,慢慢地切了几片作为前菜,她还准备了奶酪和面食,在瓦伦蒂娜夫人继续忙碌的时候,他悄悄地张望着整个屋子的布局:洁白的墙壁,大理石桌,还有墙上成排的置物架,墙上挂满了厨具,瓦伦蒂娜夫人柜子里取出香料,小心翼翼地撒在食物中……
民居和旅店始终是不同的。直到后来,他才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民居很……温暖,这是有别于火焰、有别于春日阳光的温暖,这种温暖是难以在漂泊中寻觅的,是由吵闹的锅碗瓢盆和一些再琐碎不过的事物、无伤大雅的争吵和存在于夜晚的欢笑组成的,就像书本里频繁提到的一个词汇那样……他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家庭。
有人敲了敲门:“日安。”
他们转过头去,衣冠整齐的雅各布正站在门口,他莞尔道:“我回来就没见那小家伙,想想八成是跑到你这里来了。”
瓦伦蒂娜夫人开心地走过去,和正准备脱下外套的他行了一个贴面礼,并拥抱了他一下:“我还当你就准备打个招呼就跑呢!”
之后,被瓦伦蒂娜夫人叫做阿祖罗的男孩喜欢上了往她这儿跑——尤其是在雅各布爷爷出门的时候,他知道雅各布肯定给瓦伦蒂娜夫人打过招呼了。他在适应了一阵南欧的汹涌刺目的明亮后,就开始在白天丢下课业出门玩,晚上再回来琢磨那些知识。他在这点上一向平衡得很好。和城市不同,撒丁岛的山区总是一副杳无人烟的派头,清晨,淡蓝色的山峰被初辉照亮,呈现出一抹存在于山顶的金色;他穿行在坐落于山腰的村镇,沿着石梯上上下下,在壮丽的如油画的蓬松白云下,在古朴石头矮墙围成的巷道中,阿祖罗坐在阴影里的阶梯上,闻着太阳晒到石头散发出的味道,像幼猫一样好奇地看着来往赶集的人群。
他听到了悠远绵长的铃声,那是牧羊人正赶着羊群去往山麓,这从耶稣时代便存在的古老职业,至今仍旧尽职尽责地让那飘渺得恍若隔世铃音于山间回响,风掠过绿绸子一样的牧场,清脆的鸣音仿佛应和着千年前的虔诚。
戴着头巾的妇女看见他后,通常会怜爱地递给这模样漂亮的男孩一点蔬果零食,以至于他每天都能莫名其妙地带着东西回来;在南欧最为炽热的天气里,他通常会躲在瓦伦蒂娜家院子的葡萄藤的阴翳中、在翠绿的环绕下呼呼睡觉,等到醒来时,正好碰上傍晚,在一片血红色的夕阳中,小小的孩子会拿起他的挂坠项链——那是一枚银色的云朵,他将银云挡在右眼前,假装云漂浮在空中,做一些孩子才能从中找到乐趣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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