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 詹权因为出了外差,在京城中并无多少存在感。
如他这般低调的人忽然高调了一下,在朝堂上发表了惊人之言, 大家不会觉得这小子终于出息了, 只会觉得一切都是皇上安排的。皇上究竟在多久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近日的种种?那个寂寂无名的南泽县是不是也早已经被皇上的派兵驻守起来了?
众人看皇上只觉得越发高深莫测。
皇上手里究竟还捏着多少底牌?
除了这一局之外,皇上还在暗中做了什么?
官员和皇上之间的关系, 很多时候和内宅仿佛,不是东风压过西风,就是西风压过东风。官员什么时候敢“欺天”?自然是忽然意识到“天”并没有那么全知全能的时候。而现在皇上展现出了高超的手段, 别有心思的官员们顿时心里一紧,不免后怕。
有那种恍然大悟的武勋抽空跑去兵部王侍郎家里,见王侍郎优哉游哉地遛狗逗猫, 顿时恨得牙痒痒, 冲上去对着王侍郎的胸口就是两拳:“好你个王二锤!老子怕你把世家得罪得太狠了,担心你在家里吃不好喝不好……感情被瞒着的人是我啊!”
王侍郎连连告饶, 但仍是嘴硬:“我哪里知道世家那般心胸狭隘, 只因我家乡一个小小习俗, 就要在朝中捏造罪名、弹劾我。好在老天有眼,叫他们自食恶果了。”
无论王侍郎老家此前究竟有没有近亲不婚的习俗,反正以后肯定是有了。
第二日, 王侍郎官复原职。兵部现在忙得不行, 他“幸运”地被放了大半个月的假期,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和同僚们累成人干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同僚们岂能放过他?
呵,非得叫王侍郎在兵部没日没夜地加十几天班不可!
考虑到时人对天象的看重, 血月的影响力还在加剧。京城中有一帮非常特殊的人, 就是恩明在过去一年中精心筛选笼络的信徒。他们对恩明已经深信不疑。血月发生前,他们从恩明那里拿到几样法器;血月发生后, 他们只觉得恩明神机妙算,越发推崇他了;待到血月结束,他们只觉得唯有恩明能破一切灾厄,想去宝济寺寻恩明。
而皇上既然知道恩明有问题,又怎么可能会放任他兴风作浪。
自然是在第一时间把人控制住了。
所以当众多虔诚的信徒赶往宝济寺求见恩明时,忽然被寺内的老住持告知恩明闭关了。闭关的原因是什么?许是因为血月吧!闭关什么时候结束?这可不好说啊!
住持是真正的修行人。但除非你躲去深山老林里独自清修,否则再是修行人,也免不了要和世俗打交道。当初恩明来宝济寺挂单,老住持就觉得不妥,但出于种种原因不得不妥协。而现在皇上暗中抓捕了恩明,住持知道真相,却也无法说出真相。
哪怕老住持本人不畏生死,但全寺一共六百五十七名和尚,这其中不乏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知道一门心思念经、认认真真修行的,更有懵懵懂懂还不到十岁的小沙弥们,他们本是被寺庙收养的孤儿,总不能叫这些人全部赔上性命为恩明殉葬吧?
老住持双手合十,轻叹一声,念了一句佛号。
恩明这边就直接成了一枚死棋。
哪怕有小道消息说恩明是被朝廷的人抓起来了,似乎想要叫那些虔诚的信徒站出来为恩明冲锋陷阵。但德高望重的老住持说他只是闭关了而已。信徒们确实被恩明洗了脑,却也因为洗了脑,反而不怀疑老住持说的话。恩明定是为天下苍生闭关了!
如此,想要证明血月和世家无关,只能让大儒站出来说话了。
确实有大儒站了出来。
比如秋蕴书院的几位很有名望的先生。
这些人学问极好,文章更是写得不差,短短几日之内就写出了几篇脍炙人口、煽动人心的好文章。先说天象变化只与天家有关,因为只有天子是“受命于天”的,如果朝廷不承认这一点,岂不是说人人都能当皇帝了。再盘点皇上登基后的种种政策,指出其中哪些是失礼的,认为朝廷应亡羊补牢,血月既出,这些就应该改正。最后谈古论今,说自古以来血月都暗示着女眷失德,所以应该由皇后下罪己诏来平息天怒。
倒是没扯万商,大约是觉得现在再去盯着她这样一枚小棋子不值当了。大儒们主要是抨击派兵围世家府邸的不妥,觉得皇上继续围下去,才会真正导致天降灾祸。
文章固然写得好。但这样的文章叫百姓去听?百姓表示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他们心中已经认定天象有异全是世家的错。叫读书人去听?读书人确实听得懂,说不得内心深处也愿意承认文章中所言是有一些道理的,可现在朝廷要推广宋氏注解,比起就一个天象争论不休,读书人更愿意去钻研新书,期待在来年的恩科中取得好成绩。
朝中的大臣自然也听得懂。但在皇上摆出了自己鲜明的态度之后,除非所有的大臣都反对皇上。否则就像现在这样,皇上只需稳坐钓鱼台,有反对的臣子跳出来,自然就有赞成的臣子负责怼回去。而那些赞成皇上的大臣们,他们其实是在进行政治站队啊。政治站队的背后涉及了复杂的利益,又怎么会因为大儒的几篇文章而改变?
四月二十五日,京城中的百姓发现世家竟然还没有和离。
皇上一边等着世家出招,一边忙里偷闲地和苟太监下了一盘棋。
苟太监问:“若是他们狗急跳墙,故意引得家中的几位女眷投缳自尽,最后说是被皇上您逼的,只因为她们不想和离。这可怎么好?”那世家转脸就变成受害者了。
皇上说:“他们不敢。”
世家前脚逼死人,他后脚就敢叫军队进驻世家府邸,接管世家的一切,然后就地展开搜寻。世家怎么可能内外都是外人眼中风光霁月的样子?必然能找到一些藏污纳垢的地方,到时候只要把这些污垢往外一扫,世人就知女眷被他们自己人逼死了。
苟太监又说:“不过民间已经出现了好事者,正在研究世家的族谱。”
这些好事者也是真不怕麻烦,竟然从头开始捋。
在某一代中,世家中的某某娶了某某,这对夫妻是不是近亲关系,是的话,血缘究竟有多近。这对夫妻有没有子女,子女有没有活到成年,最后继承家业是嫡子还是庶子……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被这么一研究,近亲成婚的害处根本藏不住。
皇上哈哈大笑:“皇后说,世家男子多半不在意近亲成婚的害处,因为他们可以纳妾生庶子;但女子多半会在意。只要近亲成婚的害处彻底暴露,世家的女子难道真由着家里的男人摆布?”现有的联姻或许不好拆散;但日后类似的联姻肯定成不了。
说起来嘛,庶子只会喊嫡母一声母亲,嫡母在礼法上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嫡母有没有亲生子嗣,好似无所谓。但人心复杂而微妙,“成婚后发现自己此生无福不得不抱养庶子”和“明知自己嫁过去会生不出健康子嗣未来只能抱养庶子”是不一样的。
苟太监心里一动:“或许可以从世家女中选拔几位女官?”
即便大多数世家女和世家男是一个想法,但肯定有那么几个世家女不甘被家族所控。只要把后者挑出来、给后者撑腰……这对于世家这样庞然大物又是一种分化。
四月二十六日,申屠家忽然喊了太医,道是家里的老太太忽然病重。
这位老太太是申屠贵妃的祖母,算是申屠嫡系中辈分最高的一个人,年纪本来就已经不小,什么时候过世都不会叫人觉得意外。皇上原以为这是申屠家的手段,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舍不得老母亲也解不了围府之困,没叫耽误直接派了太医过去。
老太太确实病得严重,昏昏沉沉如一具干尸。太医一把脉,眉头就紧皱起来。
过了许久,太医沉吟着收回手,开始环顾四周,观察各个家属脸上的神色。
按说像申屠这样的大世家,他们是有自己的府医的。且这种府医的医术还特别高超。申屠却非要请太医,这要么是府医治不了老太太,要么是申屠心存别的算计。
太医缓缓地说:“这脉象有些奇特……老夫不敢作保,只能说疑似中毒。”像是服用多种药物后,药物在身体里产生了冲突。除此之外,还存在一点别的奇怪的问题。
“什么?中毒?!”申屠现任家主的脸上混合着惊疑和愤怒。
太医不管申屠家主是真不知道老母亲中毒了,还是假不知道,他反正就是一个治病的。申屠家应该还不敢杀了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太医。关键是杀了他也没有用啊。
太医便说:“老夫才疏学浅、不敢擅专。不若请整个太医院来会诊。”
不多时,太医院里数得着的最厉害的七位太医齐聚申屠府。当他们依次进入内屋给老太太诊治后,一群人就坐在大堂里展开讨论。其中一位太医摇头说:“老夫人应当是在短时间之内服用了多种药物……尤其是最后一种致人昏睡的,此乃重药!”
什么叫重药?
中医讲究单人单方,更讲究平衡,轻易不会给人下重药。一般只有重症才会下重药,且下了重药之后,后续还要再行他法,把重药对身体造成的破坏慢慢修复好。
偷摸着喂老太太吃重药然后丢着不管了,这种行为就是在害人!
太医们目光一致地朝申屠的现任家主看去。这位家主脸色难看,然后好似想到什么,猛然转头看向老太太的心腹老嬷。老嬷心虚许久,这会儿终于撑不住,啪地一下跪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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