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商在心里组织着言语。
虽说她现在在詹权面前已经很有“长者”和“智者”的派头, 但一个乡野出身的妇人对着科举制度大谈特谈,还是有些过于超前了。万商得想好思路该怎么去引导詹权。
唔,不如就从詹木舒的新朋友宋书生入手吧。
正巧桌子上摆着一盘野果子, 是庄子里送来的。这果子不好吃, 酸涩得很,但长得很好看, 而且凑近了能闻到一种淡淡的清甜香气,冬天摆在屋子里,当个熏屋子的玩意儿就很合适。丫鬟们用白瓷的大碗装了, 满满当当地一大碗,瞧着还很喜庆。
万商随手拨出七八粒野果子,对詹权说:“如果把这些野果子视为世家, ”说着又拨出三四粒, “把这些视为武勋,”又拨出十几粒的样子, “把这些视为文官清流……”
万商指着白瓷碗里剩下的绝大多数:“那这些是什么?是尚未入局的有识之士。”
古往今来, 乡野之中究竟埋没了多少有识之士?
万商重新找了一个空的彩瓷碗, 先把代表世家的七八粒野果子丢进去,再把那十几粒代表文官清流的野果子丢进去,然后端起白瓷碗把剩下的野果子全部倒进去。被大量的野果子一冲, 先进彩碗的“世家”和“文官清流”被冲得分崩离析、消失不见。
瞧见了吧, 如果把这些有识之士全部拉进权力的漩涡里,世家又算得了什么?
科举选才的目的不就是要把天下的有识之士都“选”出来吗?
因为世家已经插手科举,我们就假设当皇上从一批学子中选拔人才时, 学子中有五十人已经和世家勾勾缠缠, 且这五十人是所有学子中最为优秀的、最容易被选中的,如果皇上选才时只选三十人, 选出来的可能百分百都和世家有关。那如果皇上选一百人呢,这个概率可能就降到了二分之一。那如果皇上选一千人呢?选一万人呢?
五十人在一万人中,真的就不显得什么了。
所以,本质还是要加强基础教育,把乡野之中的人才尽可能都挑选出来。
“好比老三最近新交的那位朋友,我记得是姓宋呢,他就出身贫寒但极有才华。”万商对宋书生的才华并不否认,“世家高高在上,宋书生那样的出身,除非宋书生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了济民或者秋蕴,否则世家永远都看不到他。”
詹权哪怕和世家接触不多,也知他们的傲慢,皱着眉头说:“确实如此。”
“那朝廷就可以先去看到他,看到许许多多和宋书生一样的读书人。”万商道。
皇上先看到他、拉拢他,那他就是属于皇上的人才。
“但如果朝廷现在就成立官学,去和济民、秋蕴学院打擂台,那么世家立刻就会意识到不对,知道皇上是在削弱他们的力量。那世家就有可能狗急跳墙。”万商说。
之前的皇后位之争,世家后来退了一步,是因为当时只立皇后、未立太子。
世家始终觉得吴娘娘生的大皇子虽然和武勋走得近,但新朝已立、战事已停,武勋的势力是渐渐被削弱的,而文官集团的力量则是越来越强的。世家觉得只要他们控制住文官,那么终有一日会把申屠娘娘生的二皇子推到太子之位乃至于皇位上去。
皇上呢,不管心里怎么想,不管他究竟属意哪个孩子做皇朝的继承人,明面上肯定要给世家一点甜头,让他们觉自己很有希望,觉得自己谋划的事情很可能成功。
这也是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背后其实也是对大皇子和武勋的防范。
如果朝廷现在就搞个官学出来,再推出各种政策以官学为权威,世家立刻就会知道皇上剑指何处。那样一来,两边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谁知道世家会如何反扑?
一个新生的朝堂经不起过大的动荡。
所以,皇上不能急。
但如果皇上只是想要加强基础教育呢?还打着启发民智的旗帜,好似只是让那些底层百姓知晓一些基本的道理,那世家就不会多想。以世家的傲慢,他们认为县学只是地方上的低级学府,哪怕真有人学出来了,最终还不是要向着济民、秋蕴靠拢?
世家认为只要他们始终牢牢把持着上层的教育资源,他们就不会输。
万商却说,要走群众的路线啊!要用农村去包围城市啊!
因为每年能进入济民和秋蕴的终究是少数人。
大多数人可能不如尖子生那么厉害,可只要他们稳扎稳打地进入朝堂,一百个人里最终只成长一个,那皇上手里的文官力量也会越来越强盛。因为这些人是在县学接受的基础教育,而县学是皇上下令开设的,他们难道不感激皇上,要去感激世家?
詹权顺着万商的思路想了想,却说:“母亲的意思是让县里去办县学,把乡野中的人才尽可能地笼络住?想法确实是好,但这个在财政上会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万商道:“如果一个县的文教情况和县令考评挂钩呢?当然,出于公平起见,县令的政绩主要还是看当地民生,人口增加如何,税收如何等。但文教能算附加分。”
要是民生一塌糊涂,只搞了文教,差评;要是民生搞好了,但文教不出彩,还是好评;要是民生搞得不好不坏,本来算中评,但文教搞得很好,那酌情改成好评。
詹权抽了抽嘴角,对着万商叹为观止。母亲要是去当官,官声一定毁誉参半。
母亲竟然想要空手套白狼!
因为考评如何关系到官员能不能晋升,那么为了拿到附加分,说不定就会有一些县令自掏腰包去搞县学,或者想办法发动当地乡绅捐款……朝廷基本不用出钱了。
迎上詹权复杂无比的眼神,万商嘿嘿一笑:“小意思小意思啦!”
詹权:“……”
万商轻咳一声。想要彻底掀了世家的桌,她的杀手锏其实还不是搞基础教育。
她另有一招。
万商笑道:“我虽是一介妇孺,按说不该对着朝堂大事指手画脚。但我毕竟是从乱世里走出来的,看得多了,至少我心里对于好官有一个标准,这是可以说的吧?”
詹权连忙说:“自是可以!”
万商打断了詹权马上要冒出来的“拍须溜马”之言,虽然詹权不觉得那是拍须溜马,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万商说:“我认为的好官,他应该是亲民的。他能站在百姓的角度去为百姓想问题。他能走到田间去,看看地里的收成。能走到百姓家里去,问问今年的年景。而不是像一个菩萨似的,高坐在庙宇之上,根本看不到民间疾苦。”
詹权点着头。觉得母亲说得很对。
万商话锋一转:“所以我觉得一个官员如果没当过地方官,就没资格爬上高位,什么一部的尚书啊,什么大理寺的寺卿啊,更不要说什么丞相首辅,他都没资格。”
詹权觉得母亲话中有许多未尽之言,他就认真地往下听。
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这是唐朝张九龄提出的。意思就是没有在地方上任过职,就没有担任中央官员的资格。你连在中央当官的资格都没有,更不可能当上丞相了。
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大框架下,一个官员的最高野心就是成为宰相或内阁首辅吧?越是有能力的人,他们越觉得自己能爬到权力之巅去。这时候忽然给他们弄一个限制,说不达到这个标准,你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万商道:“京城中如今的这些高官,好多都是皇上打天下那时,就已经跟在皇上左右的。换句话说,这些高官大多是乱世里挣出来,既见过民间疾苦也吃过苦了。他们这就相当于是已经拥有担任地方官的经验了。但日后科举出来的那些新官员,他们当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吗?还是为了给天下万民谋福祉?”
这话说得实在刁钻。
随便你去路边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读书人,你为什么而读书。哪怕他就是为了功名利禄,他敢在人前说这个话吗?再去问世家,世家就更要脸了,他们敢说吗?
既然不敢说实话,那就只能默认都是为了给天下万民谋福祉而读书。
这不就上了万商的套路了吗?
万商说:“既然想要为万民谋福祉,那就更应该先去当地方官,当亲民之官。”
万商打算巩固“乡野妇人”的人设,就拿了家事来类比:“好比说新媳妇嫁进来,我难道会立刻放手让她管家?肯定不会啊,得让她把自己院子管好,见果然管得好,再把绣房、厨房等重要地方慢慢安排给他,见果然还是管得好,再彻底放权给她。”
“这才是我爱护新媳妇的表现。”
“皇上是天下之主,选用官员时自然比我选儿媳妇更谨慎。新官员只有在地方上积累了经验,然后一步步地升职,最终成为京城里的高官,这样才不容易出大错。”
詹权听得连连点头。换成武职也是一样的,要是某个人一上来就当将军,万一是赵括那种纸上谈兵的,岂不是把全军都坑进去了?但要是这个人从小兵做起,凭军功升职,先是百户、千户,再是成为六品的校尉,最后成为大将军,那就稳妥很多。
万商道:“再说回世家,世家本质上还是一股宗族势力,对吧?”
詹权再次点头。
宗族势力的影响力只局限于一片地方。比如说,假设某个村子宗族极端抱团,就算是当地县衙的捕快都不敢轻易打上去,只能任由他们宗族自治,但这村子里有个年轻人出了远门,他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生活,谁还会因为他的宗族卖他面子?
世家的势力当然要比一个村子强大很多,但他们本质还是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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