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商差点忽略了一点, 她本人就是个寡妇。
她是坚定不会再嫁的。开玩笑,是现在的老封君的日子不好过,还是这个时代的男人很值得期待, 她脑子抽了, 非要给自己找罪受?总之她绝对绝对不可能再嫁。
但就算万商本人不可能再嫁,她也不会放弃“寡妇可以再嫁”的权利。
权利这玩意儿, 我用不用另说,但我决不能没有。
万商一面说着,一面叫乌嬷嬷在稿纸上记下来。
“记上, 就说我听闻有这样的家族,他们族中的女孩子嫁出去后,就算年纪轻轻死了丈夫, 也不能再嫁, 否则宗族可以动手将那个女子沉塘。这个行为非常可恶。”
“他们这样做,分明是不想让族中的年轻女子为新朝繁衍人口!”
“尤其我还听说, 他们嫁女的时候, 还会故意找那种马上要病死的。你说说, 谁家女儿不是娇养着长大的?除非是那种穷得马上要饿死的人家,把女儿换了粮食,否则谁家故意把女儿嫁给病秧子?偏偏他们就是这样做了!这里头必然藏着大阴谋。”
“若不是为了交换更大的利益, 哪里舍得这么糟蹋女儿?”
“而这个所谓的更大的利益显然就是阻止我朝的人口繁衍!”
乌嬷嬷一边半字不漏地记着, 一边给出适当建议:“太夫人,真这么记?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抨击您危言耸听。”虽说按照太夫人的逻辑去想,竟然不是完全没道理?
万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只管记。”
新皇显然是看重人口的。
要不然不会前脚才把近亲结婚不利生育的消息报上去, 皇上后脚就给詹权布置了秘密任务。据詹权透露, 皇上还给他安排了几个手下,都是那种不为人知的暗探。
前些年太乱, 世道乱了小二十年,民间被抓壮丁的现象非常普遍,这就导致民间存在大量寡妇人口。如果她们被限制再嫁,那么正值育龄的人口数量将大大减少。
同时,对于这些寡妇自身来说,她们绝大多数都是愿意再嫁的。
新朝初立,哪怕没能从世家那里扣出大量土地,前朝皇室、前朝官员及背后的家族、站错队伍的地方豪强等等,他们也空出了许多土地,这些土地资源必然会被重新分配。而按照此时的生产力,种田不是单打独斗,需要群策群力,要不怎么会有“千耦其耘”这个成语的出现?女性在田里劳作的平均效率确确实实要低于男性,为了获得更多的粮食、更好地存活下去,她们很愿意通过再嫁这种方式获得男性劳动力。
如果强制寡妇守贞,民间寡妇会从一个能实现男耕女织中“女织”的劳动力沦为他人附庸,而这其实就是压迫她们的生存空间,逼她们去死。富贵人家的寡妇不差一口饭吃,但所谓上行下效,富贵人家的寡妇多了,民间被迫守寡的女人就会越来越多。
皇上作为开国的皇帝,骨子里天然就有果决狠辣的一面。想必皇上心里十分清楚,强制寡妇守贞的这种行为,如果不狠狠地砍上一刀,而是用温和的方式去推行寡妇再嫁政策,那么等瞧着吧,那些被迫守寡的女人将会一直被迫下去。必须要狠狠地一刀砍过去,砍得他们痛了,砍得他们心惊胆战,他们才会明白皇上做这事的决心。
万商这折子递上去,就是给了皇上一个“发雷霆之怒”的机会。
万商说:“继续写,说虽然现在那一家只是限制他们族中的女孩儿,但如果官府不去遏止,任由他们继续宣扬褒奖守寡的行为,那么民间就会有很多人误以为官府赞同守寡,百姓对皇上和官府的忠心就会被利用。到时候人人都视守寡为荣耀,那么再嫁的女子就会越来越少。长此以往下去,我们的人口就会越来越少,甚至于消亡。”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此时没有计划生育,女人们普遍会生好几胎,尤其是穷人家的女人。而只要生产力进步,生产制度得到改善,人口只会越来越多,不会减少。
但万商就是要往危言耸听的方向延伸去。
她这个折子是递给皇后的,朝中懂这些的大臣一个个自诩身份,不会跑来和她一个妇道人家辩驳。而万商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把守寡和造反联系上,一旦两者关联成功,那么就算守寡的危害没那么大,只要没把造反撇干净,就无人敢逼迫女人守寡。
“如果人人都把女儿嫁给病死早亡之人,之后还不许改嫁,人口如何繁衍?”
“真就是其心可诛!”
万商说:“请皇后明鉴,我听说把女儿嫁给病秧子并逼迫她们守寡的这个人家,在前朝出过大官,他们也多于前朝的官宦人家联姻。明明前朝皇室昏庸无道,明明皇上是众望所归,这些人却无视了民众的声音、无视了上天的选择,以前朝官员后裔的身份为荣,暗搓搓地试图挖断新朝的根基。皇上就应该派人去把他们九族抓起来。”
等万商说得差不多了,乌嬷嬷就对着稿纸重新组织言语,然后把它们一字一句地落在折子上。待写完,她又念给万商听了一遍。万商无异议,折子便算是写好了。等待折子上墨迹晾干的过程中,万商忽然说:“再帮我写一封信给皇后,用大白话。”
上折子,是为了用正规流程来彰显事情的重要性,同时也是尊重皇后的权柄。
单独写信,是站在同为女人的立场和皇后说一些亲近话,以拉拢彼此的关系。
万商在信中说,折子里提到的“某家”就是木家,先侯爷有一个妾是木家女,这个妾一直是个本分人,从不见任何逾越之举,因此万商非常喜欢她,也是因为和妾聊天时得知了木家的所作所为,万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会连夜给皇后上折子了,片刻不敢耽误。同时,木家的作为和这个妾没有关系,因为她自幼在外祖陈家长大。
万商甚至还在信里用了一些俚语。
乌嬷嬷帮着落笔时,面色十分纠结,这是给皇后看的啊,用大白话就已经很不讲究了,怎么还要把俚语都写上。万商说:“这样才显得我真诚。我这人不玩虚的。”
乌嬷嬷:“……”
行吧,反正乌嬷嬷真正的主子不是皇后,她就当太夫人确实不玩虚的!
木蕾回到汀兰院时,刚脱下披风仔细收起来,那位从陈家带来的赖嬷嬷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过来。面装在海碗里,其实面只有一点点,但汤很足,又放了些小青菜。这小青菜是桃庄送来的,那边有温泉,冬天还能种出新鲜的菜蔬,只是量很少。
赖嬷嬷仿佛十分忠心的样子,把这碗在冬日夜里叫人充满食欲的面条放在了木蕾面前,说:“都这么晚了,天气又冷,姨娘刚从外头回来,快喝口热乎的去去寒。”
木蕾盯着面条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感慨道:“这面还没坨。”
赖嬷嬷笑着说:“我特意叫了个小丫鬟在路口盯着呢,汤一直煨在灶头上,瞧着姨娘您回了,才赶紧把面条下在汤里,所以您这时候吃正合适。暖暖胃、去去寒。”
这话说得熨帖极了。
全程都不见赖嬷嬷说太夫人坏话。但如果太夫人找木蕾过去没安什么好心,毕竟“都这么晚了”,“天气又冷”,显得太夫人根本不会体恤人,对比着赖嬷嬷的这番行为,要是木蕾在万商那里受了委屈,赖嬷嬷就是她的避风港湾,她只会越发信任她。
木蕾说:“确实有些冷,正需要有这样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她垂下眼眸,面条热气氤氲,将她眼中的冷意遮了个一干二净。
她在心里说,为何今日太夫人一表现出善意,她就忍不住靠了过去呢?
因为对太夫人的喜欢其实已经在她心里酝酿很久了。就像是春天里的花,好似一夜暖风吹过就开了,其实那花还是一颗种子时,已经在地下积攒了足够多的力量。
从太夫人下令在汀兰院里设小厨房,她就喜欢她。
或许那些大人物,譬如嫁到陈府的那位申屠氏,她们会震惊地说不过是个小厨房而已,你木蕾在陈家什么没吃过啊,哪里用得着为一个小厨房这般丢人现眼!可是说这话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木蕾的亲娘都活了半辈子了,她从来没有吃过顺口的。
木蕾知道自己要给人做妾时,她娘抱着她哭。
她娘一直哭一直哭,说女儿大概和她一样,接下来永远都不到什么顺口的了。她娘身为庶女,嫁了病秧子,又守寡,按说这辈子受的委屈绝对不少,但是她娘哭得最厉害的时候,永远不会哭别的,只会哭自己这一生都没有吃到过什么顺口的东西。
于是哪怕木蕾不重口腹之欲,“顺口”二字也成了她的某种执念。
很多大户人家不在内院设小厨房,说呢,是害怕火灾。但其实把太平缸和防火带设好了,哪里就容易生出火灾来!真正的原因在于厨房也是后院权力的象征。既然是权力,那么卑贱之人就别想了。上位者永远高高在上,眼睛里看不到他人的疾苦。
太夫人却平等地注视着众人。都不需要谁去求一求,汀兰院里就有了小厨房。
“真好吃啊。”木蕾说。这碗热气腾腾的面,能这么快送到她面前是因为小厨房。新鲜的蔬菜叫人食指大动,是因为太夫人把冬日里并不多见的蔬菜也分给了小厨房。
赖嬷嬷以为木蕾是喜欢自己的手艺,笑着说:“姨娘喜欢就好。”
木蕾也轻笑了一声。我自是喜欢。我喜欢极了。却与你无关,与陈家更无关。
第二日一大早,万商就叫人把折子和信都送去宫里了。安信侯府早就在皇后面前挂上了号,底下人都知道该怎么安排她的事。于是当皇后开始忙乎一天的公务,首先呈到她面前的就是两份命妇折子,一份来自安信侯太夫人,一份来自定南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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