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周大郎带着周锦钰回家,周二郎叫着周锦钰进书房,周锦钰不去,说自己要跟大伯下象棋,拽着周大郎的手,往周大郎房间里去。
周二郎:“嗯,我正好有事儿同你大伯说,一块儿过去吧。”
周锦钰眨了眨眼,“那钰哥儿不耽误爹和大伯说正事儿,先回屋睡去了。”
周二郎没搭理他,大步往大哥房间里走,周锦钰不想当着大伯的面儿被周二郎教训,忙出声道:“爹,你同大伯有事儿先说,钰哥儿去书房等你。”
周二郎目光看向大郎,“大哥,我晚点儿过来找你,先带他去书房。”
周大郎会意,微微点头。
一进小书房,周锦钰先发制人,“爹,我知道我错了,今天不该太冲动,让爹担心了,我这就去给爹写认错书,钰哥儿好好反——省……”
对上周二郎的眼神,他不说了。
周二郎在书桌对面罗汉榻上坐下,示意周锦钰过来。
周锦钰走上前,道:“钰哥儿一时冲动,让爹担心了。”
周二郎盯着他,“撒——谎。”
周锦钰不说话了,他确实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权衡利弊以后做出的决定。
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即便大伯救下五皇子,这事儿也圆不过去。
因为五皇子在皇帝和满朝文武大臣面前出了丑,五皇子以及他背后的人不会责怪五皇子鲁莽,只会把一切责任全都推到爹的身上,不会轻易放过爹的。
他得帮助五皇子把丢掉的面子捡回来,大伯若能接住他最好,即便接不住他,他这一摔也足以让五皇子那帮人出了怨气,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周锦钰看到周二郎的凤目中滚着眼泪儿,他伸出小手儿,帮他轻轻抹去。
“爹,你别难过,钰哥儿不傻,我戴了头盔,身上还穿了护具,身子又比一般的孩子轻,就算大伯接不住我,也不会有事的。”
“爹常对钰哥儿说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责任,这个滑坡是钰哥儿给爹出的主意,出了事情,理应钰哥儿想办法解决。”
周二郎一言不发,只用力将孩子揽入怀中。
周锦钰被他勒得都难受了,“爹,我要喘不上气儿来了。”
周二郎松开他,半晌道:“你给爹记住,没有下一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明白吗?”
周锦钰点点头。
心说爹你这是什么霸道逻辑,我不明白。
周二郎又道:“今天若你出了事,爹一辈子都会生活在悔恨自责中,你也别打着什么你死了,爹娘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主意。”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有些事情你太小还不懂,本不该这么早告诉你,今天既是说到这儿了,爹不妨明白对你说,爹娘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一个儿子是有原因的。”
周二郎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爹和娘生娃娃,就像钰哥儿种地一样,需要爹把娃娃的种子放到娘的肚子里才能生出来,但是呢,每个男人拥有的娃娃种子数量是有限的,上天给了几个就是几个,爹原本有七八个娃娃种子,却不小心都给掉到咱们周家庄的小青河里去了,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捞回来我们钰哥儿这颗小种子,放到你娘的肚子里,然后才有了你。”
“都怪爹当初不小心,才让我们钰哥儿还是颗小种子的时候就泡了水,所以才会一生出来就身体不好,钰哥儿会怪爹么?”
周二郎委婉地讲了这么多,周锦钰听明白了一件事——爹不行。
周锦钰快心疼死周二郎了,爹这样好看,这样优秀,这样骄傲的人,他,他竟然——不行!
爹当他是小孩儿,听不懂,可爹亦清楚他早晚会有长大的一天,早晚会明白爹今天这番话的含义,为了让他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爹真的是豁出去了。
周二郎看到儿子剔透的墨色大眼睛里扑闪着心疼和怜惜,还以为是儿子心地善良,心疼掉河里的那些娃娃种子,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道:“——所以钰哥儿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像今天这般冒险,因为爹和人家不一样,只有我们钰哥儿一个,没了就再也没有了。”
周锦钰瞬间感觉到了传宗接代的压力,他这副破身体真的可以撑得起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吗?这世上真会有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真心喜欢他吗?
周锦钰不由把脸埋在周二郎腿上,“爹,我不想长大。”
周二郎抚摸着儿子的小脑瓜,“那我们就慢点儿长。”
“不要!”
半夜,周二郎毫无预兆地一声惊叫,猛地从床铺上坐起,把睡他旁边儿的娘俩全都吓醒了。
朱云娘忙起身点了灯,周锦钰看见爹一向冷静的眼眸里全是惊慌恐惧和伤心欲绝,密集的汗珠子从他额头上一层层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爹,你这是怎么了?”
周锦钰担心着急,从自己的小被窝里钻到周二郎怀里,抱住他的腰,“爹,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钰哥儿陪着你。”
朱云娘和周二郎成亲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夫君做梦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忙过来轻抚着他的后背,道:“二郎,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你告诉云娘。”
周二郎紧抓住床单的细白手指青筋暴起,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好半响他才声音沙哑道:“我没事。”
他做噩梦了,梦里受他所累,全家被抄斩,爹、娘,大哥、大姐、云娘、兰姐儿、最后是钰哥儿,一个又一个的至亲当着他的面儿被人强按在寒光闪闪的铡刀之下,刽子手手起刀落……
云娘起身要去煮安神汤,之前薛神医给钰哥儿开的方子,家里还有药材,周二郎拉住她,“大半宿,别折腾了,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不妨事。”
他没说做了什么噩梦,云娘大抵也能猜得出是白天五皇子那事儿闹得,伴君如伴虎,以前只是听人家这么说,自己家里有人做了官,才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句戏言。
云娘没有熄灯,与儿子一侧一个躺在二郎身边。
周二郎一瞬间的脆弱,似是自言自语道:“亦不知道十几年寒窗苦读考上状元,对我来说是好事亦或是坏事。”
周锦钰小手握住他的手指,斩钉截铁道:“当然是好事儿,爹考上状元,做了官,就没有人敢随便欺负钰哥儿了,就像上次那个浩哥儿想让钰哥儿做他的伴读,钰哥儿不愿意也得愿意。”
云娘亦道:“夫君常说人的命一半儿在人,一半儿在天,夫君只要做了自己该做的,能做的,剩下的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尽人事,听天命,夫君不该把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意外就是意外。”
周二郎笑了,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来京城时日不久,娘子出息了,讲话越发有水平了。”
“二郎莫要笑话云娘,云娘只是实话实说。”
“爹,今天那些夫人夸娘的气色好呢,问我娘是在哪里买的胭脂水粉,钰哥儿听见卢伯母说女人的气色是好男人宠出来的,钰哥儿的皮肤好,也是爹宠出来的。”
周二郎忍俊不禁,搂紧了儿子。
朱云娘亦抿嘴儿轻笑,笑着笑着眼里含了眼泪儿,今天钰哥儿为了丈夫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她长久以来的怀疑得到了释怀。
眼前这个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却怀疑了他那么久,若不是亲生孩子,有那个能如此义无反顾地去赴死,蚂蚁尚且贪生,即便她深爱着丈夫,也无法做到如钰哥儿这般干脆。
就算是爹那么坚强的人,生病的时候性子也与平时有所不同,钰哥儿年纪那么小,长年被喘症折磨着,这病好以后性子变得开朗活泼,也是正常的。
再说了,钰哥儿脚踝上的金钏,手腕儿上的银镯,都是她拿去找人开了光的,若真是什么邪物附体,戴了这么久不可能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朱云娘忽然想起某次钰哥儿不想戴手腕儿上的镯子了,说上面的铃铛响来响去好讨厌,她竟鬼使神差说了句:“只有邪祟才会觉得这铃声讨厌。”
她说了那句话后,儿子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即便睡觉的时候也戴着,二郎要他睡觉就摘了去,他说他喜欢,睡觉也要戴着。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魔怔了么,怎么会对亲生儿子做出这么多过分的事情。
她如此对钰哥儿,若不是她亲生儿子,他怎么会一次次的为她着想,维护她?
哪里来的如此善良的邪祟?
她以前真的是魔怔了。
第二天一早,晨曦透过窗帘,为房间里点亮微光,看得见的光束里浮动着细细的微尘颗粒,竟让人心里生出些微的感动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
周二郎掀开眼皮,拉了云娘的手臂道:“娘子再辛苦一日,我今天就去买丫鬟下人,到时候娘子随我一起去,给你使唤的人,总要你看着顺眼才是。”
说完,他低头看了熟睡的儿子一眼,迅速亲了云娘的手背一下,放开她。
云娘红了脸,匆匆下床,心里却是甜的。
是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昨晚儿子和娘子给了周二郎极大的安慰,外面再是腥风血雨,回到自己的家里,贤妻娇儿陪伴身旁,都会让他感到满足和温暖。
想到昨晚儿子搂着他的腰轻拍安慰,娘子抚着他的背安抚,大的小的都把他当成了孩子,周二郎长指覆住双眼,实在丢人。
念他这些日子辛苦,翰林院多放了他一天假,明日才需去上衙,可以安心睡个懒觉,周二郎侧过身,看到儿子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卷翘的长睫毛也太长了吧,扑闪扑闪的时候不能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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