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会元的名头,还是个无权无势毫无背景的平民小子,周二郎一时间成了京城风头浪尖上的人物。
先是以国子监四大才子为首的众人邀约明月楼,明着是以文会友,实际上就是鸿门宴——直白说,国子监这帮天之骄子咽不下这口气。
周二郎自然不去,爱咽不咽得下去,关他屁事。
考中贡士其实就已经是准进士了,因为殿试一般不往下刷人,只是走一下流程,由皇帝亲赐一二三甲进士头衔,意为天子门生。
至此,这些寒窗苦读的学子们算是苦尽甘来,正式步入了自己的仕途之路。
是以,会试一放榜,学子们便开始了四方走动拜会,借着答谢的名义各显神通。
因为考中进士只意味着你毕业了。
这毕完业还有三年的实习期呢。
毕竟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除了会读书你还会干个啥?
书本上的那些东西只在书本上行得通,拿来办具体事儿是万万不行的。
大干朝的进士最低也是七品官起步,没点儿实践经验,谁敢把一个县交到你手上管理?这不瞎胡闹么。
不过,有一种情况却是例外,那就是你进士及第,位列三甲,才华过于出众,实习三年太委屈你了,也太浪费人才了,所以可以跳过吏部考核这一步,直接由皇帝任命做官。
所以,去到哪个单位观政学习,实际上直接决定了学子们将来在哪个部门留任。
科举卷,官场更卷,还未正式踏入官场,就已经开始人挤人了。
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去了好地方,我就只能去你挑剩下的。
实话说,大干朝的读书人能走到会试这一步的,莫不是氏族子弟,最差也是薛良这种家资丰厚的。
寒门子弟能出个秀才就已经了不得了,中举者更是凤毛麟角,所以之前周二郎虽然连中小三元,庄里人竟然没啥反应,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小三元,□□。
周二郎没有急着拜会任何人。
他不似人家世家子弟,从小就见过各种世面不说,身后又有家族做支撑,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脉亦有人脉,对权贵阶层那套规则也知道该怎么玩儿,怎么应对。
他能倚靠的只有他自己。
别人犯了错或许还有机会重来,他行差踏错一步,为自己招惹了祸端,可没有人为他收拾烂摊子进行善后。
说不定还会牵连家人。
他不能犯错,尤其是不能在官场上犯错。
他深知自己走到这一步,除了天赋和自身努力,亦是时也,运也,命也。
他就算自身再聪明,亦突破不了自身眼界和环境的限制,老师的水平就在那里,学生再超越能超越到哪里去?
正是南州书院那一年半的学习,让他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名校若没有用,各地书院又何必为了一个国子监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呢。
自己的今天如此来之不易,行走的每一步当深思熟虑。
清晨,幽暗的房间内,周二郎起身披上外衫,行至窗前,将窗帘一把拉开,明亮的光线骤然照射进来,让他不适地微眯了眼,抬手遮挡。
他又将窗帘拉上了一大半,清俊的脸庞一半隐匿在幽暗中,一半的轮廓上被镀上一层金光,光线中那些皮肤上若有似无的嫩绒绒很是人畜无害。
桌案上几封烫金的邀请函害得他昨夜几乎一夜未睡,快到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眯了一小会儿,现在整个脑袋都是胀疼的。
放榜这才刚刚过去一天,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收到了好几份分量极重的邀请,去或者不去都是个问题。
不去得罪人,去了便要选择跟谁混。
若不选择那也是不识抬举得罪人,另外选择了这个,就意味着得罪那个。
看不清形势就站队容易给人当炮灰。
不站队不识抬举死得会更快,左右都不是好选择,他思索一晚上,决定赌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索性哪里都不去,干脆一把全都给得罪光!
做官就要得罪人,怕得罪人就别进官场,回家抱孩子去不得罪人。
反向思考,全都得罪,看似死路,其实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因为全都得罪了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一视同仁,换句话说全都没有得罪死,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再者,他敢于冒险还有一个最大的依仗,那就是皇帝陛下,他就赌皇帝想要一个没有背景的自己人!
他仔细分析过了,这两年来皇帝在各地设立免费的州府县学不说,就连各地考生进京的路费都一并给解决了,更是在驿站提供方便考生进京的会试专车,这些明显都是有利于寒门学子的。
还有,今年的会试也非同一般,往年这主考官一职向来由礼部任命,众考生名义上皆为礼部的门生,今年皇帝竟直接越过礼部,亲自任命主考官不说,这主考的身份竟然比礼部尚书还贵重,堂堂的首辅大人都下场了,就连端王也成了监考。
周二郎在客栈装病不出门儿,却是给几方下邀请函的人家都一一认真回了致歉信。
只写到给礼部尚书冯明恩的回信时,他目光中闪过阴冷,一封信写了撕,撕了写,墨迹浸透厚厚的纸页,他心中的愤怒与理智撕扯不下。
愤怒让他不想写,理智逼得他向现实低头。
一个人有多大的野心,就能忍受多大的屈辱,字由心生,周二郎调整脸上的表情,对着铜镜反复练习,练习到自己满意时,才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写。
给诸位大人的回信中,他特意选用的是赵体楷书,端正严谨的态度中却又不失圆润的亲近感。
信中他言辞无比恳切,称自己自幼体弱,此番进京舟车劳顿,加上一路上水土不服,到京城之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强撑过了九天会试,如今得知自己高中会元,撑着的那口气儿散去,竟是一病不起,蒙大人如此看重厚爱,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亦应上门拜会致谢,只半个月后还要参加金銮殿上的殿试,不敢以病体面圣,只得遵医嘱,在客栈将养身体,他日再行上门谢罪。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虽然得罪人是迫不得以,但能得罪轻一点儿就尽量得罪轻一点儿,给别人台阶,亦是给自己留后路。
周二郎知道,混到那种身份的人都是官场上修炼千年的老妖精,他书信上说得再诚恳,再好听,对方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明白就明白,本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拿皇帝做挡箭牌,你若如林家那般小肚鸡肠拉拢不成就想毁掉我,我亦敢说你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你的面子比圣上的面子还要大。
柔中带韧的书信被呈放在冯明恩的书案上,冯明恩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枉他之前乡试时对此人如此看重,竟是如此不识抬举!
小子如此狂傲,且看你能走多远!
林氏进来送点心,见老爷一脸不悦,放下点心,小意温柔地绕到冯明恩身后为他揉捏肩膀,道,“是那个惹得老爷如此生气。”
冯明恩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道:“还不就南州书院那个周凤青,中了个会元,倒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咱们这尊庙下容不下人家这尊大佛。”
无怪乎冯明恩此时敏感,六部之中,吏部为首,他这礼部尚书相对来说是最没有实权的,之所以在同级中有几分面子,那是因为礼部可以任命科举中的主考官一职。
这次科举会试皇帝直接越过礼部进行主考官任命,也不知是偶尔为之,还是说以后都如此,若真是视作了默认,那以后他的地位在六部中就太受影响了。
没看见么?
一个小小的会元都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还不就因为礼部的权力到会试这一步就不起什么作用了,下面官员推荐和任命那是人家吏部说了算。
那周凤青这会儿指不定扒着吏部那边儿的大腿谄媚呢。
周二郎的回信谨慎到书写时该代入何种情绪,该选用何种字体,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言辞恳切中带有那么一丝让人不易觉察又能感受到的可怜无奈。
可当他微不足道时,再如何小心谨慎,只因对方某一刻的心情不好,只因对方一个随意的揣测,他亦要承受无妄之灾。
所以,不求上进是不行滴。
得往上爬呀,不想爬考什么科举呀!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想方设法让别人仰望自己,而不是站在下面看人家的脸色。
林氏听到周凤青的名字,脸色不由一僵,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小破村子里出来的穷秀才竟然能一路考到会元,早知道如此,她再蠢也不至于做出上次那种蠢事儿。
幸好那个什么钰哥儿是个病秧子,这要上次真给弄回府里来伺候自家儿子,现在可如何收场?
她现在巴不得周凤青跟自家没什么牵扯呢,这要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自己当初那事儿在老爷面前说了出来,可没自己什么好果子吃。
想到这儿,她手上的力度越发轻柔,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老爷理他做甚。”
冯明恩一把推开她,“妇道人家,你懂个屁!”
羞恼周凤青,归羞恼,可他亦是有眼光的人,更看过周二郎会试的策论,知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能拉拢过来,还是要拉拢,实在拉拢不了,那就再另说。
心情不好,他看往日颇为疼爱的林氏亦有些不顺眼了,这个继妻伺候人的功夫还行,若说到为他排忧解难,那就比前头夫人差得远了。
娶妻还是当娶贤啊,会伺候人的女人多了去了,可如前边夫人那般能通过夫人间的走动为他仕途助力的可就太难寻了。
收到周二郎书信的几家反应不一,有如冯明恩这般恼怒对方不识抬举的,亦有人欣赏这个新晋会元是个清醒灵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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