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直听到?蒋星重这般问, 面上的笑意眼可见地?淡了下去,眼中亦一丝落寞,跟着便蒙上一层幽深的恨意。
不?知他又想?起什么,眼中的恨意淡去, 转而变成望之无尽的无奈。他看了看同桌而坐的皇帝和蒋星重, 一声长?叹, 这才开口讲述起自己家中的往事。
船行于河,赤霞千里, 天地?都被染成了绯红色,似血般灼眼。许直道:“我出身商贾之家,但我家并非世代经商, 根基并不?如那些盘根发展数百年的大家大族。我家自祖父辈开始, 方才经营起丝绸生意。祖父勤恳,又颇有头脑,长?袖善舞,在通州白手起家, 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下。家中不?仅有布庄,还有四个庄子,数百亩田产。”
“但祖父因根基不?足,在他试图将生意做得更大些的时?候, 却发现处处饱受掣肘。于是祖父便动了叫父亲考取功名的念头,可惜我父亲虽经商有道,却于读书一道上,不?算是个有天赋的。无论祖父为他请多少名师, 始终都无法?考取功名。”
“在南直隶, 最出名的,当属建安书院。于是祖父便动了送父亲去建安书院读书的念头。奈何建安书院门槛极高, 能?去建安书院读书的子弟,多为有权有势的贵族子弟。我家纵然不?算缺钱,可在南直隶那种遍地?权贵的地?方,依旧是无权无势。”
“父亲去不?得建安书院,祖父颇为落寞。好在没多久,我出生了。与?父亲不?同的是,我自小便在读书一道上颇有天赋,这就叫祖父看到?了希望,想?尽一切办法?为我请名师教授。”
“在我十二岁那年,朝廷忽地?更改了税收政策,我家每年的盈利,几?乎有一半要用于缴纳赋税。”
谢祯听到?此处,不?由回忆起来。他粗略推算了下时?间,不?由蹙眉道:“你?十二岁的时?候?朝廷似乎并未更改过税收政策。”
许直缓缓点头,看向谢祯,唇边忽地?有了笑意。只是那笑意,却兼任看不?出一点开心,反而含着深深的嘲讽。
许直接着道:“没错,朝廷从未更改过赋税政策。南直隶还有一条规矩,公子怕是也?不?知道。”
蒋星重和谢祯不?由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浓浓的好奇之色。二人忙再次看向许直,谢祯问道:“什么?”
许直看着桌上其他四人,道:“官绅不?纳粮。”
蒋星重闻言一愣,傅清辉亦是蹙眉。谢祯则静静地?看了许直片刻,随即蹙眉道:“高.祖皇帝开国之初,为选拔人才,鼓励百姓参与?科举,便短暂施行了官绅不?纳粮的政策。可后来迁都顺天府之后,这条赋税政策便已废止,南直隶竟是保留了下来。”
许直缓缓点头,神色间尽是无奈。
蒋星重听着这些话,不?由深深抿唇,随即道:“公然在辖地?施行一项朝廷依然废止的政策,百年间,竟是都没有传到?顺天府。那些出身南直隶的官员,显然是人人皆知此事,却没有人告知朝廷,没有人告知皇帝。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一旁的孟昭接过话,叹息道:“南直隶三人成虎,宛如铁桶一个。他们相互抱团,欺上瞒下,共同守着同一个秘密。”
许直点头道:“正是如此,凡出身南直隶的官员,身在其中,必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即便有人看不?顺眼,想?向上去告,也?根本也?逃不?出如此庞大利益集团的手掌心。胳膊扭不?过大腿,有人不?想?说,有人不?敢说,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蒋星重再次看向许直,问道:“你?家中遭难,可是与?此事有关?莫非是你?祖父或者父亲,想?要向顺天府揭露南直隶官绅不?纳粮的政策?”
许直闻言,面露愧色,笑笑道:“家父与?祖父,不?过都是为自家生计奔波的普通人,何来此等觉悟?”
许直长?叹一声,继续道:“南直隶有官绅不?纳粮的政策,可南直隶工商业发达,也?并非所有工商业主家族中,都是官绅一体。多的是像我家这样,只有产业田产,却无权势的小门小户。”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十二岁那年,‘朝廷’所谓的提高赋税的政策一下来,便开始有无数人,想?法?子避税、逃税。而在官绅不?纳粮的政策下,最好的避税法?子,自然是家中有人为官,所有产业都在其名下,自然而然,便免除了沉重的赋税。”
“所以工商业主们,便想?尽一切法?子培养家中子弟入朝为官。能培养出来固然是好,可名师皆在建安书院,像我们这样背后没有权势依靠的普通人,自是进不?了建安书院,所以……更多的小家族是培养不出来为官之才的。”
话至此处,蒋星重和谢祯都听明白了,在南直隶,便是连教育资源,都被建安党人牢牢把控在手中。
许直接着道:“那么这些家中培养不?出读书材料的人家,面对沉重的赋税,又该怎么办呢?正所谓办法?总比困难多,便有很多人,想?出同当地官绅合作的法子。便是将自己家中的商铺、田产等全部挂在官绅名下,如此一来,便不?必交税。每年所得财产,将其中的三分分给挂靠产业的官绅,剩下的自己拿。如此一来,分给官绅的财产,可比纳税,要少上许多。”
“这,便是所谓的‘投献’。”
话至此处,蒋星重和谢祯不?免怔愣,一时?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而孟昭和傅清辉,已然蹙眉。尤其是刑部的孟昭,素来主持刑狱,崇尚公正,对此等事情?,自是已无比唾弃。
许久之后,谢祯似是明白了什么,这才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前?来查看南直隶历年税收年报,明显上的账目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可最后的税收数目,却是与?其他地?方相差无几?,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无数人将产业挂靠在官绅名下,南直隶只按照所有人手中持有产业的数目收税,官绅又不?纳税,如此一来,可不?就是账目没有问题,但就是不?见银子吗?说到?底,大笔的银子,还是进了南直隶的腰包,或者说……建安党人的腰包。
听谢祯这般说,许直拱手道:“回公子的话,正是如此。”
谢祯朝他抬手,示意他接着说,许直这才接着道:“那时?我只有十二岁,虽然看起来是个读书的材料,却尚未考取功名。新的赋税政策一下来,祖父为了逃避沉重的赋税,便也?打算效仿他人,找一位官绅投献。”
“而他找的这个人,便是当时?的通州知州,顾之章。现如今,他已经是南京户部尚书。”
话至此处,许直的神色间,终于有了明显怒意,他接着道:“这位顾大人,其顾氏宗族,在南直隶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他们族中,百年来出过三位内阁大臣,两位巡抚,两位总兵,东南海军中也?有他们族中将领,家中男丁,多少都有或大或小的官职在身。”
说起姓顾的内阁大臣,谢祯脑海中立马便冒出几?个名字。而蒋星重,立马想?到?的便是前?几?个月的晋商杨越彬案,当时?她?就查过顾之章、宋奉新在京中的宅邸和铺子。
许直接着道:“投献这等方法?,有利有弊。利在可以少纳赋税,而弊端却也?格外?明显。商铺、田产等所有产业,都挂靠在他人名下,那么从明面上来讲,这些产业,就是那些官绅的。大家纷纷参与?投献制度后,这弊端便也?逐渐显现出来。那些没有背景权势的工商业主,若是格外?听话便也?罢了,倘若有不?听话的,或者投献的官绅心稍微黑一点,那么只需翻个脸,家中所有的一切,便会尽皆归属他人。”
话至此处,许直面上的愠色更加明显,他不?禁红了眼眶,接着对众人道:“没两年工夫,接受投献的官员,便开始了明里暗里的收割,他们索要的分成,已远远高过赋税,许多人便心生不?满。顾之章,自是也?向祖父提出加大分成,他索要的费用,我祖父细细算下来,已远超朝廷索要赋税。顾之章给他留下的盈利,除掉成本,只够维持家中的基本生活。”
“他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打拼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又如何甘心就这么为他人做了嫁衣?辛苦一整年,最后钱都是给别人赚的,换做谁会愿意打白工做牛马?于是他便去跟顾之章谈,可最终结果,便是顾之章一纸状书,将祖父告上了南京刑部。按照明面上的文书,所有产业,都在顾之章名下,祖父根本辩无可辩。于是……我家中的所有商铺、田产,就这般彻底归了顾之章所有。”
许直眼眶中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滑落,他声音也?止不?住地?哽咽。他抬手擦了擦眼泪,接着道:“此事之后,祖父没过多久,便重病不?起,卧榻半年后撒手人寰。父亲认识到?为官的重要性,在祖父走后,便用尽家中仅剩的财产,竭尽全力供我读书,好在不?负所望,我终于考中了进士。所以……我纵然出身南直隶,可我此生,又怎会再与?建安党人同桌吃饭,我恨不?能?将他们扒皮抽筋。”
听着许直说完这些过往,蒋星重和谢祯,都是面色沉重,久久没有言语。
许直平复了好一会情?绪,这才止住眼泪,他方才继续对谢祯和蒋星重道:“我本以为做了官,手中有了权,我就能?替祖父报仇。可等真的入了朝堂,我才看明白很多事。在我十二岁那年,朝廷根本就没有下达过增加赋税的政令,这根本就是南直隶那些手握权势的大家大族弄出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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