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 宋三郎召集唐兴德一众人过来商议救灾事宜。
遵照惯例,唐兴德命县衙主簿将本县的灾情造册、账本等物交给钦差大人核查了解。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宋三郎仍在面无表情翻看账本,不时在某处停留许久, 做贼心虚的唐兴德等人不由大为紧张。
——终于, 宋三郎放下账本抬起来头来环视众人, 目光着重在县衙主簿身上多停片刻, 最终落到县令唐兴德的头上,说了一句颇为玩味的话。
账本不错!
是账本不错还是假账做的不错,自己琢磨去吧。
唐兴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不敢接话。再天衣无缝的假账也怕查,就看上面真查还是假查。
负责做假账的主簿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 县令大人上面有巡抚大人罩着,若钦差大人真要追究起来,说不得自己就得出来背锅。
好在宋三郎只说了这一句便把账本轻轻放下,开始布署赈灾事宜。
第一、统计县城中富户的人数以及其所拥有土地数量 , 统计城中粮商的数量。
第二、将城中灾民进行分类管理。
首先, 老幼病弱为一类, 青壮为一类。幼儿不抗饿,一日可领粥三次, 粥稍稠,以糙米为主, 麸糠少加。老弱一日亦是一日三餐, 粥稍稀。
另,青壮又分男女, 女先领,男后领, 一日两餐,粟米麸糠对半。
还有,划定领粥标准,达不到标准者禁止蹭粥,领粥人领粥时需出示凭票,防止冒领多领。
第三、各官差衙役在执行公务中不得以上欺下、鱼肉百姓,中饱私囊,但有违令者,绝不轻饶!
衙差五人为一伍,互为监督,若其中一人违令,五人连坐,就地免职,杖三十,轰出县衙。
若五人互为包庇,罪加一等。
反之若办事得力,表现特别突出者,会记入赈灾功劳簿,他日禀明圣上。
一番安排,对唐兴德以及其心腹几人,宋三郎以威吓镇压为主,拿账本说事,警告众人你等的把柄和性命都在本官的手上,要想活命就乖乖配合听话。
而下面这些承担具体事务的衙役则要通过奖罚分明来调动其积极性。
安排完毕,宋三郎朝着在座众人道:“陛下对中州灾情极为看重,我等诸位还需尽心竭力抗灾方能不负皇恩哪。”
唐兴德等人领命下去,只要不查账本一切都好商量,且让他折腾几天,等人一走,天高皇帝远,他唐某人还是这里的土皇帝。
待到众人都退出去,宋景茂不禁对着三郎道:“三叔大才,侄儿受教了。”
三郎笑了笑。
冷不丁,一直沉默的宋景辰突然开口道:“爹爹,这狗官是条恶犬,说不得那天真急眼了,就会跳墙,爹爹不得不防。”
宋三郎闻言目光闪亮,满是欣慰的低头看向儿子道:“爹爹知道,不过辰哥儿莫怕,巴县的数万民众,乃至中州的千万百姓都是咱们的依靠。”
顿了顿,三郎目视着儿子,一字一句道:“人心所向,惟道与义。民心所往,胜之所在。”
说着话,三郎拉过孩子的小手,在儿子稚嫩温热的手心写下沉甸甸四个大字——仁者无惧。
不过话说回来,仁者无惧,但却不能无谋。小孩说得很对,唐兴德可以利用不能重用,自己手底下得有办事的人。
思索片刻,三郎招呼宋景茂:“ 茂哥儿,你以钦差的名义,来拟一张告示,就说衙门为抗旱赈灾现要招一批百人左右的青壮做帮役,包一日三餐,工钱每日一百文,凡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伶俐能干者均可来衙门应征。”
宋景辰从旁补充道:“爹爹,大哥,最好再招一些女子来,这些女子可以照顾那些失去爹娘的孤儿,亦可照顾失去儿女的老人家。”
“三叔,侄儿觉得弟弟的主意甚好,如此亦可迷惑唐兴德等人,免其多想。”
三郎点头:“如此,就照辰哥儿所说去办,工钱就同男子一样,不过这招收女工,还是要优先考虑那些家里极度困难,尤其是孤儿寡母之家。”
宋景茂带人出去张贴告示,并着手招收帮役事宜,宋景辰中午几乎没动筷子,他小孩家比大人更不抗饿,这会儿那股子情绪过去,肚子开始饿得咕噜叫,但他又死倔着不肯说。
知子莫若父,三郎岂能看不出来他难受,遂带着儿子回屋,吩咐人烧了热水过来,出来时他早就料到灾区必会生活艰难,给孩子带了易于存放的藕粉、冰糖、蜂蜜、肉干、蜜饯、干果等吃食。
藕粉是用油纸密封着的,分了很多小包,三郎拆开一包,给儿子冲泡好,又融了两颗冰糖进去。
人是铁,饭是刚,宋景辰一闻见藕粉清甜的香味彻底忍不住,何况这些东西本来是他自己带来的,小孩捧起碗来咕噜咕噜喝个精光。
三郎问他,要不要再喝一碗,宋景辰摇摇头道:“省着点喝。”
想了想他又道:“爹,要不把这些藕粉给那些失去娘亲,又不能吃奶的小娃娃喝吧,说不准能多救一些人。”
宋三郎却是摇头道:“平时可,现在绝不可。”
宋景辰不解,“为何不可?”
三郎耐心解释道:“现如今外面的百姓已经饿到去啃树皮,你说他们若亲眼看到唐兴德在县衙里大鱼大肉的吃会如何?”
“会杀了他!”
三郎点头:“所以,最好也不要让绝望中的百姓看到你喝的是什么,不该有的好心只会害人害己,你可以让他们一顿喝藕粉,却不能让他们顿顿都喝,既是如此,保持界限和分寸,莫要让自己背负太多他人命运。”
宋景辰沉默不语。
宋三郎摸了摸小孩的头,温声道:“这样吧,爹爹会命人做些炒面出来发给那些尚在襁褓中就失去母亲的婴孩,你觉得如何?”
宋景辰点了点头,不由靠进三郎的怀里,呢喃道:“爹,我想娘亲了。”
三郎搂住他,“爹知道,先睡会儿吧,爹抱着你。”
宋景辰往他爹怀里拱了拱,似是要寻一处安全所在,将头埋进了爹爹的肘窝处。
三郎摸了摸他小脑瓜。
宋景辰呢喃道:“爹,我们不要让城里再死人了。”
“好,爹爹答应你,尽量不要再死人。”
宋景辰固执道:“不是尽量,是一定,爹爹要全力以赴。”
“好。”
宋景辰又道:“我也是。”
“嗯。”
小孩慢慢闭上失去往日活泼的大眼睛,惹人怜爱的长睫毛覆盖下来,根部浸出湿漉漉的潮意。
宋三郎轻拍着儿子的脊背,等到小孩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把儿子放至旁边榻上,自己坐床头,拿起巴县的县志研究起来。
没有什么东西比县志更能了解一个县的整体情况。
宋三郎要求截至到今天晚上,无论多晚都必须把城中灾民按他所说分类登记出来,众衙役一直忙到晚上亥时末才算把灾民们统计完全。
衙役们累得跟死猪似的,自打当差以来,还从没这么累过,不光累,关键还没有任何好处捞,一个个怨声载道。刘兴德的小舅子趁机火上浇油,挑拨众人情绪,骂京城来的钦差不把人当人,用人忒狠。
尤其是晌午几个挨过揍的衙役更是没一句好话。
可他们很快就骂不出来了,因为有比他们更便宜,更事儿少,还更卖力气的人,恨不能挤破头,争着抢着要干他们现在的活儿。
翌日一大早,县衙大门外想要做他们“苦差事”的老百姓们都快挤疯了,他们看到宋三郎命人贴出来的告示后,口口相传,不消半天的功夫,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这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儿。
一天管三顿饭,关键还给一百文前,不是十文、二十文、是整整一百文!
这一百文对洛京城那边的老百姓来说算是最低收入,但对巴县的百姓来说简直不敢想象。
一众符合年龄条件的青壮,将县衙大门围得水泄不通,民间从来都不缺能人、聪明人,他们缺的是一个好出身,好机会。
场面太过混乱,宋景茂命人高喊:来者不分先后,则优录取,众人什么时候排好队伍什么时候开始登记,若无人肯排队,那就都请回吧。
最后这句话管用,不多会儿的功夫,混乱的人群就自动排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
宋景茂见众人排好了队,这才缓身坐下,使人逐个上前。
前来报名的人里还真是三百六十五行,农夫、屠夫、工匠、铁匠、木匠、说书的、唱戏的,干什么的都有。
宋景茂灵机一动,直觉工匠、铁匠、木匠,甚至泥瓦匠这 些匠人说不得抗旱的过程中用得到,遂一一登记在册。
另外这说书,唱戏人亦要登记,一些政令宣传,经他们之口更容易传播开来。
当然,一些会些拳脚功夫又机灵的更是需要重点记录登记,自己一行人只带来四个护卫,倘中州真要发生什么暴乱,这四个人还要留下全力保护辰哥儿周全。
自己和三叔得提前谋划,寻些自保之力。
县衙内,宋景辰本就一路劳顿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踏实觉,昨晚又作恶梦醒来好几次,每次醒来都吓一头汗,跟宋三郎说他梦见好多尸体,好多骨头,好多的血,太可怕了。
小孩自幼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之下,他只见过死去的小蚂蚁,小虫子,唯独没见过死人。
甚至就连杀鸡他都没亲眼见过,骤然看见那白的脑浆、红的鲜血、干涸荒芜的土地,以及城中饿得奄奄一息似人又似鬼饥民,从京城那等繁华享乐之地,一下进入到人间地狱,毫无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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