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十点不到, 且惠就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的四件套,铺好床睡了。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着落的人,是没有为爱消沉的资格的。
但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 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沈宗良结婚,新娘子的面目看不清,但他笑得很开心。
梦见小时候庄新华掉水里,他吓傻了,连救命都不知道要大声喊, 还要她来救。
梦见爸爸,他和年轻时一样高大英俊,穿了一身蓝色的修理服,站在弄堂口和人说话。
第二天起来, 她拉开窗帘,远处立着高大坚硬的黑褐树木,光秃秃的,晨光在早起的人们脸上不停明暗变换, 一呵气就有大片白雾。
且惠翻了翻手机,昨晚沈宗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因为调了静音没接到。
他这人就这样, 一个没通,也不会疯了似的打过来, 很有分寸。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收拾好书包去学校,图书馆里看书,效率总是高一些的。
春节期间, 大部分外地的人还没回来,地铁上空座位很多。
且惠抱着书, 找了个位置坐,因为太久没坐过这条线,差点过了站。
图书馆里人也少,空荡荡的,且惠觉得很适意。
平时他们学校人太多了,食堂挤,自习室里也挤。
但学校的录取人数还年年在增加。有时候她都害怕,再这么下去,下个楼梯是不是都要发生踩踏?期末周的时候,那阵仗比她们高中放学还吓人。
且惠在学校待到七点多,庄新华打了个电话找她,说有急事。
她看了一眼时间,“好吧,那你来我们学校,我出来等你。”
她拿上书,顶着风出了门,庄新华停好车后,摁了下喇叭。
且惠又快走几步,脸缩在围巾里问:“什么急事?”
庄新华指了下后座,“幼圆这三只猫,你方便照顾两天吗?”
“......你就为了这个把我叫出来?”
他说:“她去海南度假了,家里保姆也不在,就托付给了我。”
外面太冷了,且惠坐到车上,搓动两下手心,“那就好好养着呀。”
看她冻得鼻尖泛红,庄新华拿了条毯子给她盖在膝上。
他说:“我是愿意养啊,但我老子对猫毛过敏,这会儿还在打针呢,直接一笤帚给它们扫地出门了,但我得在家待着,要不他停了我的卡,我吃什么用什么。”
庄新华啰嗦了一大堆,听得且惠心烦。
她靠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心道,这都什么事儿。
后来且惠懒得听了,“好了,送我回家去吧,还有这三只猫。”
庄新华见她松口,高兴地说:“得嘞,麻烦您安全带系一系,坐稳了。”
“......”
车开出校门口,庄新华问了一声,“是去西平巷?”
“不是。”且惠很利落地拒绝,“我外婆家的老楼。”
庄新华这才意识到她有点不对劲。
说话懒懒的,一双乌珠子黯淡无神,看什么都没精神。
他试探性地提了句,“跟沈叔叔吵架了?”
“哎呀没有。”且惠的睫毛垂坠下来,声音很轻,“你就别问了。”
庄新华连声说:“好,我不问不问。不过,你准备和他在一起多久?”
他说话时平静的神情,和这副笃定的口气,都让且惠感到悲从中来。原来大家都是这么看的,没有人会认为她能和沈宗良有什么结果,扮家家酒一样可笑。这个故事在这个圈子里,太常见且平庸了,结局一点悬念都没有。
“不知道。”她调整了一下迟缓的呼吸,平静地吐纳,“也不会很久了吧。”
他们从小在一起,庄新华能看出来,她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只不过她涵养好,能压得住。但他也不敢再刺激她了。
庄新华把她送到门口,和她一起把猫砂、猫粮、猫爬架送到楼上。
这么一来,原本就不大的客厅,一下就变拥挤了。
且惠累得叉腰,“幼圆什么时候回来呀?”
庄新华说:“嗯,再过四五天吧。”
“四五天?”且惠抓了抓头发,难以置信,“但愿我能活到那时候。”
他没有待太久,忙得差不多了,指了下外面,“我还要去见一帮哥们儿,先走了啊。”
且惠点头,送他到门外,“路上慢点开。”
“知道。”
庄新华开车去安定门,徐懋朝他们在这里组了个酒局。
他走下来,把车钥匙扔给门僮,让他去泊车。
这是一个东西向的三进四合院。
一弯钩月躲在云层背后,前厅静悄悄的,栽满了一院子的梨树,但一个人影也不见。
别说一般人进不来,就是没被拦着闯进来了,也找不到地方在哪儿。
庄新华从前厅的卧房进去,推开那一壁的书架,再穿过一条二人宽的通道,才听见里面的碰杯声。
他绕过水晶门,把大衣脱下来,“你说说你们,出来玩儿弄得跟特务接头似的,有这必要吗?”
胡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外头什么严峻情势你不知道啊?我爸都说了,再让他听见我一点不好,他亲手宰了我,免得连累他。这老爷子,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亲儿子都不要了。”
“这我信,以咱爸的作风真能大义灭亲。”
庄新华笑着坐下,往大厅正中看了一眼,难得沈宗良也在。
只不过他皱着眉头在抽烟,没人敢和他说话。
就一个徐懋朝,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站着在听训。
庄新华灌了一口香槟,“那边又怎么了?闯祸了?”
胡峰一边摸牌,摇摇头,“搞不清楚,那位一来就不高兴,审上徐少爷了。”
雷谦明咬着烟,边发牌边卯嘴儿,“沈总的私事,咱少过问。”
话虽这么说,但庄新华还是留了一耳朵。
他听见后边压着火气的声音,“你是说,你昨晚就看见她了?”
说话的是沈宗良,下一刻,徐懋朝点了头,“就在胡同里,我以为您知道呢,她哭哭啼啼的,又抹眼泪又推箱子,难道不是被您赶出来的?人你都不要了,我撞一下怎么了,又不是故意的。”
“我让你......!”
沈宗良抡起胳膊就要朝他脸上去,被周覆拦住了。
他笑说:“好了,他小孩子知道什么。”
周覆站起来,用脚踢了一下徐懋朝,“走。”
他换到了另一边坐,倒了杯酒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沈宗良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揉了两下眉骨,“昨天我妈领着魏时雨母女俩,说她们刚逛完故宫,就近来我这儿坐坐,喝口茶。”
周覆绷不住笑了,“伯母这一手落了刻意了吧,就别说这大冷的天,故宫没什么逛头,逛完了还要去你那儿,太牵强了。”
忽然被烟灰烫了一下,沈宗良又蓦地睁眼,索性把烟头扔进酒里。
他望着升起的白烟,心里估计着,小惠究竟是听到看到了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啊。
身边周覆还在说:“虽说这下子把你弄得冤比窦娥,但还是去解释一下吧,我看小姑娘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不难说通的。”
但沈宗良手搭在膝盖上,叹了一息,“老周,我不是怕说不通她,我不是怕这个。”
到后来,他的声音几乎低到听不清。
周覆借着落地灯看了他一眼,胡眉深锁,那样子别提多懊糟了。
认识沈宗良这么多年,他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不见愁成这个德行。
沈宗良想说的是,他一点都怕且惠会跟他胡搅蛮缠,他不怕她缠。
他是怕她心里就此有了点什么,再也不肯亲近他了。
他能理解,小惠从巅峰跌落谷底的人生际遇,使得她的心思格外敏感。她能把一颗真心,颤巍巍地从身体里捧出来交给他,不知道要在深夜里怎么说服自己。现在好了,他一下没能接得住,摔着她了,再想让她交心就难了。
沈宗良沉默了几分钟,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杯新酒,喝了一口又放下,起身走了。
他到门口时,庄新华叫了一声小叔叔。
沈宗良蹙着眉回头,“什么事?”
“且惠在她外婆的房子里。”
“我知道。”
庄新华站起来说:“我知道您肯定查得出,但我想说点别的。”
一旁雷谦明撂了牌,扯了扯他衣摆,“不是。哥,你发什么癫?”
庄新华直接把人掸开了,他说:“且惠是个顶好的姑娘,你不要觉得她无依无靠,就欺负她。”
听听,这才是最不讲道理的孩子话。
沈宗良看笑了,真是一起长起来的发小儿,犯倔时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小惠固执地和他争辩的时候,也是这副自以为占理的样子。
他脸色微沉,吓得雷谦明都以为庄新华今晚要遭难了。
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沈宗良连为自己辩解也不屑,掩上门就走了。
这片小区太老旧,方伯绕过光秃秃的草坪时,问了声:“钟小姐住在这里?”
“嗯。”沈宗良指了下痕迹斑驳的铁门,“就停那儿吧。”
他下车后,方朴也不敢走,就在车上等着。
沈宗良迈过门框,这里到处黑咕隆咚的,路都看不清。
要走的非常小心,才能不被随处可见的障碍物绊倒。
一想到钟且惠在这样的地方住了两年,他就拧了拧眉。
沈宗良按照门牌号找过去,上了楼,左右两边都打量了一眼。黄秘书也没说清楚是一号还是二号,但他最后确定是左边这个,因为门口那一盆冷香扑鼻的寒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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