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姬脚步一滞, 堪堪回过?头来,瞥向?司马淮手中那份药方。
——文砚之生前写下的,情蛊的最?终解方。
司马淮见她终于回头, 松了口气, 借着她一刹犹疑解释道:“当初文卿预感时日无?多,将药方誊写两份,留在你和朕手里各一份以备不测。你的那份早就被销毁了, 朕的却一直珍藏着。”
这是真相,字字属实。
王姮姬听在耳中, 寒如铁石的心防裂开一个缝儿, 原来, 这才是郎灵寂真正想要的东西?,派她入宫的真正目的。
按照约定,她应该从?司马淮手中骗走这张药方,回去销毁掉——这是她和郎灵寂之间一个忠诚度的试炼, 双方诚意?的体现。
司马淮将药方放在桌案上,恳然?道:“你要看看吗?他生前呕心沥血为你研制的。”
王姮姬迟钝地走上前去, 皙白的手指轻颤着打开那方子。前面几味药很熟悉, 确实是解蛊的,当初她和文砚之共同在王家藏书阁日日夜夜研制的。
后面又密密麻麻添加了许多新药的用法,注解详细,是文砚之后来被困在皇宫时又耗尽心力补充写下的。
她情感蜂拥而至, 理?智在寸寸燃烧, 太阳穴“嗡”的一声。
半晌, 神色复杂, 空洞洞感慨,“陛下……竟还有这东西?。”
司马淮道:“朕本来想通过?封赏给你, 奈何人多眼?杂,朕不敢草率,便一直贴身缝在衣袖中。今日煞费苦心与你单独相见,将药方亲手交予你。”
王姮姬不辨情绪,“谢陛下。”
欲将药方拿走,司马淮却用手扯住了药方,道:“等等。”
王姮姬一怔。司马淮意?味不明,那锱铢必较的神色和市场商人一无?二致。
“药方给你,但朕有一个小小条件,作为这两年帮你保管药方的报酬。朕希望在你成功解蛊后,与郎灵寂和离,断除与郎灵寂的合作……”
这话似触及了某种禁忌。
王姮姬径直打断:“我不会和离。”
司马淮一噎,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怔怔问,“为什么?”
为什么,王姮姬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习惯了被压迫和剥削,自从?既白无?辜惨死后,她的整个人陷入一种麻木僵硬的状态中,摈弃了自身感情。
和离根本没有用。她认清了。
琅琊王氏树大招风,一直是旁人眼?中钉肉中刺,皇室在想尽办法除之。
王氏的兴盛需要那人的一臂之力,那人一直做得很好?,为琅琊王氏带来了胜利与荣光,是王家的庇护伞。
抛开私人恩怨不提,某种意?义上郎灵寂确实是她可靠的娘家人。
王姮姬道:“没有为什么。”
司马淮怜悯视她,道:“王姮姬,你在自欺欺人知道吗?你画地为囚,故步自封,骗自己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平安无?事,有希望也愿不去尝试。殊不知,你越退缩越助长敌人的气焰。”
王姮姬安之若素,对司马淮的话充耳不闻。反抗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旦失败后果极为可怕。
她还有要守护的人,冯嬷嬷,桃枝,二哥,琅琊王氏……她赔不起。
而且,她为什么要反抗自己的家族呢?
司马淮劝她和离,完全从?个人独立自由的角度以偏概全,而不提她家族利益半分,说白了司马淮为他自己的利益。
“什么希望不希望的,跟谁虐待我似的。”
她神色沉凝,扯唇笑?了下,“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没必要节外生枝,陛下把话说严重了。”
“那蛊毒呢?”
司马淮肃然?改容,指责道,“你牺牲掉自己为了博取所谓的家族荣耀,你看看现在形销骨立的样子,任由蛊毒摧残身体,你自己不难受吗?”
王姮姬淡着几无?情绪,连药方都?丢下了:“他会照顾我。他会给我吃解药。他不会让我痛。”
司马淮眸光蓦地寒厉,狠狠拍了下腿,被她这连着三个“他”气得大怒,额筋凸起,表面的沉静寸寸撕裂。
“他!”
司马淮咬字慢而重,“王姮姬,朕真想打醒你!你完全被操纵了心智,失去灵魂,成为只会依赖旁人的傀儡了!”
常说她和他是傀儡,一个是门阀的傀儡一个是皇室的傀儡,实则活生生的人谁是泥塑木偶,谁不想争取主动权呢?
她与他、文砚之当初在竹林首次相会时,何等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指点江山?即便承受着蛊毒的痛楚,她那时也从?未屈服,干劲十?足地与郎灵寂和离。
而她现在的样子活生生蜕化成一个被磨平棱角的深闺妇人,死气沉沉,趋炎附势,计较利益,毫无?半点豪门贵女的尊严和傲气,完全堕落了。
王姮姬斜睨向暴怒的司马淮,无?动于衷,“那又怎样。”
她讨厌别人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她。
司马淮急忿悲痛,她智昏可笑:“你真懦弱,你连试都?不肯试,担心失败!”
王姮姬承认她担心失败。
这是一个陷阱,她不能?钻进?圈套。解法在眼?前,她却要保持心如止水。
司马淮手里有情蛊的解方,那人会不知道吗?……那人必定知道,就是那人让她入宫的,如果她动心就真完了。
她现在安安心心待在壳子里,家族的荣耀会有,锦衣玉食会有,周围人的平安会有,一切都?岁月静好?。
“陛下不必再劝我。”
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间三个时辰快要消耗殆尽了,日头坠坠。
黄昏的阴影渐渐笼罩在这座古老的皇城上,屋顶的五脊六兽变得昏暗模糊。
册封礼到了尾声,即将结束。
王姮姬朝司马淮矮了矮身,礼数得当,匆忙道:“多谢陛下,臣妇该告辞了。”
司马淮瞧她窈窕的身影再度消失在自己面前,回到那座深不见底的大宅去,回到那人身畔,眸中流露深深赤红的鸷意?。
他难以抑制地粗重喘息,欲与情一瞬间潮涌上头,只幻想着扭她过?来,凶残覆住她的唇舌,实现梦中的呓想。
“你等等,朕可以无?条件给你!”
司马淮用今日最?大的音量在后面叫道,以帝王之尊追上前去,将文砚之留的情蛊解方强行塞到她手中,
“这是文砚之留给你的东西?,无?论你和不和离都?拿着!”
王姮姬略略怔忡,纸质的摩擦感硌在掌心,重似千斤。
司马淮千不舍万不舍与她分开,卑微又热切,叮嘱道:“和离的事你莫那么胆怯,朕时刻等着你。”
别人救不了她,他是皇帝未必救不了她,只要她肯努力。
她活得这么累,这么苦,应该考虑考虑另一种活法,舍弃郎灵寂,舍弃王氏。
——跟他。
……
暮色沉沉,晚风温温。若有若无?的紫气笼罩在皇城之上,晚霞万道红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王姮姬一身吉服在内侍的引导下从?皇宫走出来,王芬姬与王清姬则留在宫中,今后为贵妃朝夕侍奉陛下。
时辰比预定的还早了一刻。
王戢如约在宫外等着她,见面简单寒暄两句。本来平安无?事,皇帝并?非疯子,岂会众目睽睽下扣留王家家主。
“九妹一切顺利?”
王姮姬点点头,令她惊讶的是郎灵寂也来了。
中书省作为皇帝的秘书部分,核心门户设置在皇宫,中书省天然?比其他部门多了一项可自由进?出皇宫的权力。
郎灵寂微染霜色,神清骨峻,晚风中双袖轻轻鼓荡,身后的影子又深又黑。
王姮姬抿了抿唇,慢吞吞走到他面前。
他柔声问:“怎么样?”
王姮姬垂首,眸色不着痕迹稍闪,道:“嗯,没怎么样。”
药方贴身而藏,生硬地硌在肌肤上,有些难受,时时刻刻刺激着人的神经,只要他揽一揽她的腰便会察觉。
他一怔,“什么都?没探出来?”
王姮姬张唇,嗓子哑了哑,欲言又止。药方就在手里,她却犹豫着舍不得交出去。良久,只道:“没什么。”
郎灵寂瞥了她一眼?,目光深邃渺远,“真的吗?”
王姮姬顶着重重压力,掐着手指,艰难地从?齿隙间蹦出单个字,“是。”
他语气沉下了,“那是我多疑了。”
王姮姬小心翼翼道:“无?妨,谨慎点也好?。”
郎灵寂没再回应,像往常那样伸手揽了她的腰,一道坐马车回府。
王姮姬身体僵直地跟随他的脚步,冷汗快从?额角流下来了,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放轻,战战兢兢。
刚才那句话紧张之下说错了,她平日里针锋相对怼他,怎么今日这般做贼心虚,故意?讨好?说“谨慎点也好?”?
登上马车,她与郎灵寂并?肩而坐,以为郎灵寂会对严加盘问,他却这么轻飘飘放过?了,仿佛整件事没发生。
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汹涌。
王姮姬难以承受这种氛围,他那么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定然?猜到了什么。
腰间私藏的硬..物愈加膈应,几度想主动交出去,换一个心安理?得。
司马淮的游说没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她此刻神志清晰,情蛊安眠于内心,任何决定都?是出于她本身的。
她拖延着,没有轻易交出药方。
郎灵寂双腿交叠着手支下巴,遥遥望向?窗外,一股静峙的气场,浑身充斥着冰冷与疏离,仿佛精神洁癖生人勿进?。
王姮姬注意?到他离她很远,两人并?肩坐在马车中,中间还隔着一人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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