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决定从温家离开时,也不过就是不甘心过平淡日子,便把夫妻之情全都抛开,连温芍也暂时抛弃了,说来温家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温芍的爹能说是一个好人,一心一意地待她想和她过日子,两个人还生了温芍,听说她走之后也没再续弦,过了没几年人也没了,总也算是郁郁而终,是她先对不起这份感情,可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如今能有这样的身份地位,如果不是舍弃了一些东西,又怎么能得到呢?
秦贵妃不由又打量审视了温芍几眼,虽然这些年长进了一些,但还是太过稚嫩天真,平时是被她教得还算不错了,然而这姓顾的一出现,她又绕进从前的事情里解不开了。
秦贵妃暗自心道,若是换了她,根本就不会凭借着一时之气从建京离开,儿子都生了自然是等待些时日牢牢把瑞王府握在自己手里,结果她倒好,自己受了伤闷声不响走了不说,如今再来说,她竟然还为着从前的事想打退堂鼓,简直幼稚荒谬。
秦贵妃心道,不能让女儿和她的死鬼老爹一个样。
她俯过身去给温芍扶正了鬓边的珠花,看着她头上的钗环璨璨,又觉女儿明媚娇艳,煞是动人,秦贵妃看着出落得越发标志的女儿心下得意,于是又放缓了声音道:“你又没有害顾无惑,内疚什么呢?”
温芍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我想见一见顾无惑。”秦贵妃道。
温芍抬起眸子来看她,问:“为什么?”
“聊一聊罢了。”
温芍没有再问母亲见顾无惑要说些什么,只是一双秀气的眉已经轻蹙,显而易见的犹豫。
“母亲还是算了罢。”
秦贵妃不再说这事,只让她下去陪妹妹玩去了。
但秦贵妃没有放弃要见一见顾无惑的想法,她很快便借着出宫省亲的由头,暗中见到了顾无惑。
顾无惑也没想到秦贵妃真的会从宫里出来,在他的印象中,宫中嫔御就算是格外受宠的,未□□言蜚语所扰,也甚少会出宫,一般都是在宫里召见家眷,更何况是见一个外男。
今日秦贵妃的举止,恐怕除了对崔仲晖宠爱的有恃无恐,还有她天性中的大胆。
顾无惑不由又多打量了秦贵妃两眼,上回在宫宴中是见过的,但那时与温芍还未相见,他看秦贵妃也是粗粗几眼,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倒也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是温芍的亲生母亲。
平心而论,其实秦贵妃与温芍长得并不很相似,除了面上的轮廓是很像的,另还有一双眼睛也像,但秦贵妃的眼睛更有风情韵致,看着人仿佛一直笑着一般,眼波璨璨流转旖旎之间,让人不自觉便会心生好感,甚至放下戒备。
顾无惑瞧了她几眼,很快便将目光转向他处,秦贵妃与温芍并不是一样的人。
这样的举动似乎是有些无礼的,但顾无惑顾不上,而秦贵妃好似也并没有在意。
她命身边的宫人上了茶,并未与顾无惑多寒暄,而是直接开门见山说道:“前几日的事,本宫也听芍儿说过了,这实在是不巧,倒让瑞王见了着恼了。”
秦贵妃说话的声音仿佛春日里新抽出来的嫩芽在拂着刚化开的春水,轻柔婉转,然而又不过分软糯甜腻,分寸恰到好处,润物细无声。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顾无惑因那日的事再生气,他也不会再对秦贵妃说什么,更何况他本就是只生闷气的人。
于是他只道:“那日的事,也是本王失礼了。”
“芍儿今年也有二十了,老大不小了,这你应该是最清楚的,”秦贵妃的脸上带着笑意,提起女儿声音便更柔软起来,“本宫是她的母亲,总要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也是本宫从前亏待她的一片慈母之心,王爷不会不理解吧?”
顾无惑没说话。
秦贵妃见他不说话,也不恼怒,只是继续说道:“储奚在本宫看来,实在不失为一位良配,人品样貌不错,家世也不错,芍儿嫁给他是绝对不会吃苦的。”
闻言,顾无惑放在膝上的手一下子便攥紧了,而后他又想到面前的人是秦贵妃,又一下子放开,只是心里被这一下闹得空落落的,想抓着什么却抓不到。
是啊,秦贵妃的话一点错都没有,她作为母亲,自然是想温芍有一个好归宿的,而他在秦贵妃眼中又算什么,可能只是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女儿的人。
“你与芍儿的事,其实芍儿一早就都和本宫说了,芍儿她是实诚孩子,什么事都不曾隐瞒于我的,”秦贵妃又笑了笑,“虽说如今你也来了北宁,但你们之间……我也是忖度着芍儿自己的意思,这才给她安排了储奚的,不过也只是先看看而已。”
顾无惑的额角一跳,竟脱口问道:“她自己是什么意思?”
秦贵妃这回笑而不语,只低头饮了一口茶。
顾无惑知道自己实在是冒失了,然而眼下却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弥补,秦贵妃才不多的几句话,便让他有无所遁形之感,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强自镇定下来,沉声道:“贵妃娘娘,本王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曾经有些误会,还有些事并没有说清楚。”
“我知道,”秦贵妃轻轻挑起一侧眉梢,慢慢把手中茶杯放下,“但本宫只做本宫觉得对芍儿好的事,或许芍儿自己觉得好的事,那本宫也肯去做,若是这两者都没有,那就不能怪本宫和芍儿了,王爷,您说是不是?”
面前的茶水热气氤氲,散出了一层极薄的雾,隔在了顾无惑和秦贵妃之间,顾无惑不由垂眸。
他思忖片刻,才道:“贵妃娘娘的话本王明白了,多谢贵妃娘娘。”
秦贵妃点了点头,慢悠悠道:“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任何人都插不进手去,包括本宫,所以要解决也只能你们自己之间慢慢解决去,至于最后成不成,芍儿还肯不肯回心转意,那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贵妃娘娘,”他不由问道,“只是有一件事,我问过温芍,但她却不肯与我说,当时她明明没死,为何要骗我说自己死了,丢下她并非是我本意,我也已经说清楚了,她却为何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秦贵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说道:“本宫说了,你们之间的事,本宫是不会过于干涉的,有些事情也只能等芍儿愿意说的时候,让她自己跟你说,本宫虽然是她的母亲,却不能越俎代庖,但本宫倒是可以提醒你,女子伤心绝望并非是为了某一次的事,或许你曾经做过说过什么,只是你自己忘了,但她却记在了心里。”
顾无惑无奈:“罪魁祸首已经被我所杀,我的妹妹也被关了四年,若还不够,她尽可以说出来,我实在不知……”
“王爷,”秦贵妃笑盈盈地打断他,“事情根源其实并非是你的妹妹或者别的什么人,你再好好想想。”
这时,她身边的宫人提醒道:“娘娘,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宫去了。”
秦贵妃起身,立时便要准备走了,顾无惑也不知该不该送她,总之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秦贵妃却已道:“王爷就在此处,不必送我,就当我们没见过,也不要让芍儿知道,免得她多想了。”
顾无惑应下,然而秦贵妃的步子一顿,竟又对他说道:“芍儿最后究竟会怎么选也只看她自己,本宫是依着她的,若你不能令她回心转意,那也没办法,只是本宫想着,你们之间到底还有个孩子,芍儿心里怕也不是没有你,情分总是不一样的。”
顾无惑愣住。
眼看着秦贵妃说完就要走,他再顾不得礼节连忙上去拦住,失声问道:“孩子难道还在?”
秦贵妃摇头道:“你自己不问问清楚,倒来问我,难怪芍儿不想说。”
那日顾无惑其实问了,可温芍却插科打诨地说那只胖猫是她生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顾无惑张了张嘴,面对秦贵妃无法再多说什么。
“孩子就在芍儿姨母家养着,芍儿每隔一日就会去看他。”秦贵妃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除了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王爷也想想其他,有些事情该早日筹谋,也不算白来北宁这一趟,更不要想着和芍儿赌气,便说一些孩子气的气话。”
一直到秦贵妃离开许久,顾无惑依旧立在原地。
秦贵妃是不会那么好心来撮合他和温芍的,她自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做事更委婉温柔,顾无惑清楚得很。
可她的一句句话,却令顾无惑也无话可说。
他原本也不会拿百姓的性命开玩笑。
温芍事事听从秦贵妃的安排,想必也是没有办法,她还有一个孩子要养。
就算她真的是在利用她,他也只能认了。
等心绪慢慢平复下来,顾无惑叫来程寂:“你让人放出风声,足以迷惑崔河就够了。另外,那一带的百姓也需先提前安置好,以免北宁出尔反尔。”
程寂应了是,却又忍不住道:“可王爷若是这么做,怕是朝中难免……到时只怕对王爷不利啊!”
“地没了可以再打回来,”顾无惑按了按疼痛的额角,“可是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来了北宁这几日,也不该再拖延了。”
第42章 沉重
两三日之后,顾无惑便收到了崔河的邀约,请他在一处私宅相见,顾无惑并没有前去,也没有任何答复。
崔河又接连派人来请了三四次,顾无惑也只压着不理。
虽然崔河的做派令人鄙夷不屑,然而顾无惑也不得不承认他或许是被秦贵妃和崔潼逼至此处的,崔仲晖明显更偏爱看重崔潼,崔河根本无足轻重,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让崔仲晖刮目相看。
换句话说,崔仲晖也并非没有水淹南朔边境的想法,四年前的惨败他还是记在心里,只是帝王仁心不能说出来,崔潼便替父亲说出来。
崔仲晖更乐意见到两个儿子博弈,谁胜了自然便是谁更有能力。
事到如今,顾无惑不见崔河,一则是不愿见,二则是没有必要见,他最终要谈的人只会是崔仲晖。
但未名崔河节外生枝,在崔河最后一次派人相邀之后,顾无惑同意了与他见面,但见面的地点却由顾无惑来定,定在了云始城外,崔河同意了。
然而当日,顾无惑并未赴约,而是去见了崔仲晖。
因是二人私下会面,所以顾无惑并未再入北宁皇宫去,而是去了距离云始不远的行宫。
北宁的前朝行宫,四五年荒废未经修缮,如今再看虽冷清一些,倒也还可窥见昔日繁华景象,而帝王再临,一时又现许久未有的朝阳之气。
当顾无惑在行宫见到崔仲晖陪伴着的秦贵妃时,他便知晓今日之事其实并不用再谈,他已经输了,崔河也是。
顾无惑并没有耐性再与崔仲晖虚与委蛇,几番交涉之后,顾无惑便问道:“若南朔肯向北宁让出那块地,北宁能否答应我,会善待那里的百姓?”
崔仲晖道:“你提前迁走百姓,他们的心自然是向着南朔的。”
崔仲晖向顾无惑摊了牌,顾无惑倒也不惊讶,他在那边的动作,想要完全瞒住崔仲晖的眼睛是不可能的,眼下也只能先交涉再说。
今日除了秦贵妃之外,温芍和崔潼也在,温芍陪着崔潼坐在旁边下首处,偶尔照管崔潼用茶饮点心之外,便也没什么好做,她心下发虚,便也不敢看在座的其他人,特别是顾无惑。
于是每每顾无惑说话,她总是要低下头去,给崔潼做些什么事,崔潼人小却心细,很快便发现了端倪,因他不知温芍和顾无惑之间的事,便小声问她:“阿姐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温芍只把崔潼看作孩子,更不可能在这里和他说什么,也只摸摸他的头道:“阿姐是昨夜没歇好,不碍事的,你安心听陛下说话便是。”
她这句话才刚说完,座上的崔仲晖便忽然叫了崔潼道:“潼儿,这是你的主张,今日你皇兄不在,你是怎么想的?”
崔潼听见父亲叫自己,便不疾不徐地起身,先向着崔仲晖一礼,又朝着顾无惑也是恭敬一礼,侃侃道:“两国相交,能不动用一兵一卒自然是最好的,至于民心,皇兄当初的意思是既然无法使他们臣服便要将百姓除尽,可儿臣始终不这么认为,必须要施之以德,假以时日才能使他们归附,瑞王此举也是忧心百姓安危,恐怕我们北宁出尔反尔,再行皇兄所言之举,实则瑞王不必担忧,北宁若要得民心,便不会行背信弃义之事,瑞王大可拭目以待。”
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中而又有少年意气,顾无惑闻言,只笑而不语,眼风扫过温芍,却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双眸明灭间辨不出神色浅淡。
这事到了最后,其实与温芍并没有多大干系,秦贵妃一开始就把她推出来,也不过就是为自己增加筹码,再有便是他若在南朔境内,行事终归多有掣肘,未必所有人都肯顾惜那里的百姓,怕是宁肯让崔河得逞,也不肯暂且先让出土地以待来日,不得不说秦贵妃果真是深谋远虑。
再看崔潼,那行事恣意荒唐的崔河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顾无惑暗自叹气,他虽已让人尽力迁走了周边的百姓,但总有那不肯远离故土的人和无法行动的老弱病残,这些人只能继续留在那里,他最担心的也是他们,眼下极力与崔仲晖斡旋,也是为了能为他们再挣得一线生机,而有了崔潼的保证,顾无惑便几乎松了一口气。
对于顾无惑来说,此局温芍其实无关轻重,他最终都会做下这个选择。
只是能见到温芍,那亦是意外之喜。
顾无惑既已让了步,自然便又夸赞了崔潼几句,也算是卖秦贵妃和温芍一个好,更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崔仲晖听见他夸奖自己的爱子,也很是高兴,顾无惑的选择如此,其实他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呢,他早就选择了崔潼,而并非是嫡长子崔河,此事既有争端,或许也只是崔仲晖想试炼试炼他们,更残忍地说,是将崔河给崔潼磨刀。
帝王之家本就如此,顾无惑看在眼里,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未有一丝波澜。
此番前来北宁,是为南朔赔了一块地进去的,眼下还不算结束,等回到南朔,必然还有更严峻的形势在等着他,接下来更要想办法再从北宁手中拿回这块地盘,他没有那个多余闲情逸致为其他人担忧。
崔仲晖是得了好处的,自然大喜,一时歌舞伎乐更盛,席间虽只才寥寥几人,除了秦贵妃等之外不过几个心腹,可却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不断,奢靡热闹。
顾无惑没有话再好说,倒先连喝了几杯冷酒,他本性冷淡疏离,宫人都是极有眼力见的,一两回下来便也不急着往他身边贴了,只殷勤侍奉起其他人,甚至是崔潼,顾无惑这里便冷下来。
席间又上了一道炙羊肉,表皮金黄酥脆,内里油润肥美,可顾无惑向来不喜食荤腥,便连筷子都没动,仍旧是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崔仲晖见状便笑道:“瑞王,是今日的饭食不合胃口?”
顾无惑道:“我素喜清淡。”
“倒是他们不周到了,”崔仲晖眼睛扫了一圈,其实也早就看出他身边的冷清,又说道,“这些宫人伎子,瑞王可有看得上的?”
酒杯在顾无惑指尖转了一圈,他的目光这回大喇喇地投向那边在用银刀割着炙羊肉的温芍,淡淡道:“我看秦贵妃的长女倒很好。”
崔仲晖大笑起来,道:“这是朕的贵妃的掌上明珠,朕也一向心疼她,让她去南朔,怕是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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