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停止了震动,桌上的三只茶盏中,水也不再荡漾。
赵都安故作镇定,凝视着面前的白衣僧人,说道:
“我对佛法也不了解,方才所说,都是偏见,法师自行斟酌便好。”
终归是神龙寺的高僧,他感觉,自己方才有点用力过猛了。
唯恐起到反效果,毕竟,他只是想搞点好处,并没打算平白无故,再树立一个敌人。
然而这话落在辩机耳中,却更像某种安慰。
他摇了摇头,心神难以平静,本来只是简单看一看这声名鹊起的人物。
却险些将他一颗佛心动摇,这是他此前无论如何,无法预想的。
尤其对方最后那句佛偈,虽质朴简单,却宛若钢刀,血淋淋剖开他的胸怀,令他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这……当真是一个修行后辈能说出的吗?
“使君所言,贫僧今日记下,时辰不早,便不再叨扰,先行告辞。”辩机起身说道。
他以咒法压制心灵,却非长久之计,此刻颇有种归心似箭的情绪。
“法师自便,”赵都安说道。
然后,目送白衣僧人下楼离开,他愣了下,有些傻眼。
没想到这和尚白嫖了自己一句佛偈,却愣是一点表示都没。
这就走了?
怎么比老王还坑……
不过又想到,自己的这番刻意pua的句子,疑似对其造成心灵伤害,也不大好意思要钱就是了……
“等等,忘记了问他找我到底做啥了……”
赵都安等人离开,才想起这茬,无奈摇头,只能下次遇到再问。
匆匆就着茶水,吃下糕点,填饱肚子,起身往衙门赶。
小阁老吃了闷亏,此番事了,但还有一些收尾工作,要他亲自处置。
……
……
神龙寺。
“见过法师。”
云霞光辉中,一名名洒扫僧人见辩机返回,纷纷停下行礼。
然而,以往必回以微笑的辩机,今日却好似丢了魂,脚步匆匆,直奔后头正殿。
“法师今日怎么了?竟对我等置若罔闻。”
“莫非出了急事?”
僧人们面面相觑。
正殿。
那一座幽静而宏伟的佛殿内。
辩机拾阶而上,推开一扇朱红门扇,殿内,笃笃的木鱼敲击声,便传入耳廓。
霎时间,令他躁动的心灵安稳下来。
殿中,庞大的金身佛像神色慈悲,俯瞰下方。
披着褐色袈裟,双目紧闭,身材矮小,容貌普通,只是严肃。
“师父,弟子有惑。”
辩机跨入门槛,走到玄印身后,恭敬道。
笃笃的敲击木鱼声,骤然停止,等待了数个呼吸,好似神游天外,只有一具躯壳在此的老僧缓缓睁开双眼。
却也不转头看他,只是望着佛像前,袅袅檀香:
“何事。”
辩机没有犹豫,当即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赵都安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末了道:“弟子因其言而动心,又觉不对,故而来问。”
凡所有相……即见如来……玄印住持咀嚼着这首偈子,好似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爬满皱纹的脸上,稍稍浮出异色,道:
“有何所问。”
辩机恭敬道:
“弟子是否着相,陷入执着,却浑然不觉?如赵都安所说,执着于外相,令本心蒙尘?”
玄印问道:“你觉得,你的心蒙尘了么?”
辩机茫然:“弟子不知。”
玄印平静道:
“佛门讲求放下执着,却非放弃执着,有所执,却不固执,灵台清明,心如明镜,便是修行之要义。
修行求佛,非是斩断一切苦痛,你度人时,可曾怀有私心?
可曾入无我之境?可否舍己为人?可否有赤城慈悲心?
如此种种,非要来问我,尽可扪心自问,便无阻碍。”
扪心自问……辩机下意识,以手按胸。
“放下执着,却非放弃执着……弟子为我佛门光大而讲法,心底无私,心中无我……有所执,亦无碍本心……”
“弟子普度众生,既劝众生成佛,亦当舍身为人,但问此心,直了成佛……”
辩机一遍遍叩问内心,只觉心上尘埃一次次被擦拭,渐渐恢复清明澄澈。
稍有动摇的佛心,非但恢复如初,更稳固胜却从前。
“阿弥陀佛,弟子知道了。”
辩机起身,微笑着走出殿门。
佛殿内,玄印住持轻轻敲击木鱼,轻声呢喃:
“赵都安……”
京师中,何时出了个如此会蛊惑人心的邪魔?
……
……
诏衙。
天黑前一刻,赵都安哒哒骑马,抵达梨花堂。
就看到堂内,四名手下都在等待。
见他返回,起身迎接:“属下见过大人。”
赵都安点了点头,问道:“人呢?”
钱可柔秒懂,说道:“在值房,卑职领大人过去。”
值房内。
鹅蛋脸,卧蚕眉,容貌与元妃颇为相似的林娘子,静静坐在圆凳上,神色焦躁。
从她被接到这里,已过去快一個白天,却都没能等到,唯恐生出变故。
直到房门被推开,那个前些日子,曾出现在神龙寺内,为将堕入绝境的她伸出援手的“奸贼”,微笑着出现。
“林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赵大人!”林娘子眸子亮了,猛地站起身,继而盈盈拜倒:
“民女林素素,多谢大人搭救之恩。”
赵都安笑眯眯接受了,这才分宾主落座。
简单寒暄后,赵都安看她神态模样,便没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左边的是一叠银票,右边的是一份奇怪的契书:
“答应你的事,本官没有食言,既是交易,如今便是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你那丈夫的无罪释放命令,现已借助诏衙飞骑送向南方。
等送到,便会释放。当然,此番你得罪死了李应龙,等他回过神来,有可能打击报复。
到时候,以你二人的能力,想必无法抗衡……所以,本官给你们两个选择。”
赵都安指了指左边的银票:
“拿了这些,足够伱作为盘缠离开京城,与你夫君团圆,并隐姓埋名,去什么地方再谋生路。与官府彻底不再有关联,只要躲过李家的视线,便可无忧无虑生活下去。”
他又指了指右边的商契:
“至于这个,是另一个选择,朝廷主推新政,将开市,引入商贾,第一批次,便要一些商贾作为表率,为朝廷办事。
风险自然有,但利益更大,当然,对你们而言,最大的好处,一旦选择投靠朝廷,成为替朝廷新政开路的商人,便可受到照拂,更为安全,李应龙也要顾虑。
弊端,则是入了朝廷,便会卷入纷争中。”
他淡淡道:
“如何选择,全在于你。也不必立即给出答案,诏衙恰好有队伍去南方,你可跟随一同前往,等到了,再做决定无妨。”
林素素怔然抬起头。
没有犹豫,坚定伸手拿起那张契约,却见其上的人名,并非他的夫君,而是自己的名字。
“民女选这个。”她语气无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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