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捕夏江侯……马阎杂乱的眉毛突然抖了抖,问道:
“我需要一个理由。”
赵都安毫不犹豫,当即从今早上,他出门路上被对方堵截说起,一直到冯举的求助。
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他明白,马督公眼里揉不得沙子。
左右也瞒不住,且无必要,索性坦诚。
“所以,夏江侯为云阳公主出头,想以冯举为突破口对付你。”
马阎神色平静:
“你借调九堂人手,就是为了救出那被绑的女子?”
“是。”赵都安坦然承认。
“你只要启奏陛下,本无须如此大动干戈。”马阎说道。
“但时间等不起。”赵都安义正言辞:
“督公该知道,能做出这种犯忌讳事的,可不会在乎一个女子的清白。”
马阎瞥了他一眼,说:
“也是你想拿住对方把柄,不想轻轻放过吧。”
“师兄明鉴!”赵都安叹息道:
“我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住您的法眼。”
“……”马阎对他的奉承无力招架,叹了口气,说道:
“所以,如今你手中有实打实的证据么?夏江侯虽在背后,为红花会提供保护,但这并不足以说明,红花会的任何行为,都是他指派的。”
赵都安说道:
“红花会当家已丢入诏狱,相信口供一会就有了。”
“也就是还没有。”马阎铁面无私盯着他。
“……暂时还没有。”赵都安硬着头皮回答。
屋内陷入沉默。
就在他心中叹息,觉得可能计划泡汤的时候。
端坐桌案后的马督公忽然抬手,从手边一摞卷宗里,抽出一张“驾贴”,即拘捕令,推给他。
白色的纸上,盖着诏衙督公的鲜红四方大印。
符合格式的驾贴名字一栏,赫然写着“夏江侯”三个大字。
拘捕令竟提前写好了!
赵都安愕然抬头。
便宜师兄怎么知道,我要逮捕夏江侯?
是了,执掌诏衙的他,在我之前得到一些消息也并不意外……
只见马阎冷峻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既如此,便去吧。”
“可是……那個蒙爷还没开口……”赵都安张了张嘴。
“他会开口的。”马阎看了他一眼,“不是么?”
干得漂亮……我就说能做到督公这个位置的,不可能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赵都安面露惊喜。
将拘捕令抓在手里,又迟疑道:
“但下官听闻,夏江侯武道修为不差,我们梨花堂本就人少,若对方拒捕……”
马阎说道:“那不是好事么。”
妈蛋……你也挺心黑的啊老马……赵都安啧啧称奇。
夏江侯若拒捕,甚至动手,就是送上门的罪名了。
不过赵都安还是有点迟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可还记得张衍一的那句“血光之灾”的警示。
万一应验在这里,不就完犊子了……怀中的“敕神符”谁知道靠谱不。
“放心,”马阎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悠然说道:
“他伤不了伱。还记得,前几日你带我去欺诈九堂时的安排么?”
赵都安愣住了。
……
……
茶楼包厢内。
伴随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渐渐黯淡。
房间内,沉闷压抑的气氛达到极致。
“茶又没了,要再续一壶么?”微胖文人拎起空荡的茶壶,问道。
幞头中年人摇头,这一壶茶,已反复续了一整个下午,都没半点滋味了。
“快天黑了,”冯举脸色灰暗地颓然坐着,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试图入睡,但做不到:
“我等不下去了。”
说着要起身,又被两名好友拦住:
“你这时候能去哪?”
“去哪也比枯等要强!”冯举脸色略显狰狞:
“大不了,我上门去侯爵府问,去擂鼓,把事情闹大。”
疯了……二人对视一眼,知道冯举已有些失去理智。
恰在这时,包厢门被敲响。
微胖文人愣住,去拉开门,只见外头站着的,赫然是冯举的车夫。
“大人,”车夫喘着气,手中攥着个信封:
“梨花堂回信了。”
冯举骤然起身,几步上前,夺过信封撕开,然后愣住。
只见信封内赫然写着“已解决”三个字。
“这……”两名好友也看到了,不禁面面相觑。
微胖文人嘟囔: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解决了?难不成,夏江侯已答应放人?还是说,莲莲已经救回来了?”
幞头中年人摇头:
“这才过去多久?满打满算,两个时辰不到。莫非有诈?还是在假意安抚我们?”
时间太短了。
他们本能地对此产生怀疑——当然,这也得益于对赵都安的不信任。
冯举患得患失,不知具体情况,想了想,道:
“我去诏衙看看。”
“不妥……”
三人正商讨间,忽而,楼梯间再次有脚步声逼近,竟是冯家的一个家丁,气喘吁吁:
“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
什么?!
冯举呼吸猛地急促,盯着他:
“你说什么?”
家丁被吓了一跳,解释道:
“方才有个自称梨花堂缉事的女校尉,护送小姐回家了。
说奉赵缉司之命,九座堂口联手出动,才从劫匪手中将小姐及时救出,并无大碍,只是被关在柴房里几个时辰,如今绑匪已悉数下了大牢……”
冯家距离这边,比诏衙更近,因此两个消息才近乎同时到达。
三人齐齐怔住。
微胖文人与幞头中年人面面相觑,没想到那个歹毒心黑的赵使君,竟如此靠谱。
更有这般大的能量,竟可调集整个诏衙的人马……
这是一个缉司能拥有的权力吗?
冯举更是完全愣住了。
继而近乎喜极而泣,积累了一天的压力骤然松懈,心头百感交集。
他没想到,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且是利用关系的赵都安,竟愿意这般出力帮他。
“备车,我要去诏衙,当面感谢赵大人。”冯举正色道。
家丁却说:
“那位姓钱的女校尉说,赵大人晚上可能要忙,老爷您这会去只怕不妥。”
忙?忙什么?
冯举三人对视,心头不约而同,浮现出某个惊人猜测。
……
……
与此同时,京城某座酒楼三层。
云阳公主与夏江侯也在欣赏天边的夕阳晚霞。
两人正在吃饭,整座第三层都被包下,闲人免进。
晚风习习,吹散伏天的酷热,送上丝丝清凉。
“如此美景,当满饮杯中酒。”
气宇轩杨,胡须打理精致,穿绸缎衣衫的侯爷手持青玉的酒盅,朗声笑着,望向对面的女人。
摆满了丰盛佳肴美酒的圆桌对面。
雕花的圈椅中。
慵懒地坐着一名容貌出众的妇人。
云阳公主虽为女帝“姑姑”,但因生的晚,与死去的老皇帝名为“兄妹”,实则年龄差颇大。
加之自小泡在蜜罐里,养尊处优,保养极好。
虽连儿子都那般大了,但容貌仍显年轻,不见一丝半点的皱纹。
尤喜红色轻纱长裙,衬的肌肤嫩白,两条白蟒般的大长腿好似能夹死人。
此刻双腿交叠,一只美足暴露在空气里,唯有脚尖挑着绣鞋,一晃一晃的。
“侯爷自去饮便是,与本宫说这些做什么,莫非真要将本宫灌醉不成?”
云鬓下,狐媚子般的脸庞上,挂着慵懒浅笑。
夏江侯被那只绣鞋晃的心神荡漾,伸手便要去捉:
“公主乃酒中豪杰,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
云阳公主巧妙地侧身,避开对方魔爪,痴痴笑道:
“侯爷倒才是醉了,天色要黑了,本宫等下也要回府。”
夏江侯偷袭失败,无奈道:
“公主赏我一晚吧,你且放心,本侯必狠狠教训下那姓赵的,为公主出了这口恶气。”
云阳公主佯嗔道:
“侯爷口口声声说要教训他,却没见着怎么动手,莫非早上拦他的车,便算了么?还不如何寺丞。”
“哼,”夏江侯不屑道:
“何正那厮唯唯诺诺,算个什么?也只是大理寺卿手下一条狗罢了。”
说着,他笑道:
“公主莫要心急,本侯早已安排人去办事,务必给那赵都安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哦?你莫要卖关子,倒是说一说。”云阳公主好奇道。
夏江侯确实有些醉了,加之四周无人,有意在美人面前炫耀,便道:
“本侯暗中派人,捏住把柄,威胁了吏部主事冯举。
呵,此人当初受赵都安哄骗,去诬告了李彦辅,如今只要他肯改口翻案……那姓赵的便也逃不掉干系。”
云阳公主微微吃了一惊:
“你竟要拿此事做文章?如此一来,那赵都安面临的,只怕便不只是教训了,哪怕有我那侄女护着,也得给朝臣一个交待。”
夏江侯听出她语气中,并无多少欣喜,心头猛地升起不悦:
“公主不开怀?莫非觉得我手段太重了?”
他忽然冷哼一声,将酒盅重重按在桌上,道:
“公主莫不是见了那小白脸英俊,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以他对云阳公主的了解,难免如此揣测。
毕竟这位长公主是出了名的,对丈夫儿子漠不关心。
报复赵都安,只怕更多出于维护脸面。
云阳公主愣了下,忽然笑得花枝乱颤,眼神有些无奈地说:
“侯爷多大的人了,怎的还吃一个小后生的飞醋?本宫只是顾忌我那侄女,你若做的太过火,真把我那侄女惹怒了,可不好收场。”
夏江侯却不甚在意:
“此事本侯只是顺水推舟,一旦做成,有人自会出力。”
云阳公主眸子一闪,隐约听出弦外之音:
“你是说……”
忽然,楼梯传来脚步声,打断二人交谈。
守在楼下的侯府小厮禀告道:
“侯爷,出事了。”
夏江侯皱起眉头,看了眼公主。
犹豫了下,还是起身走到一旁,听小厮低声汇报:
“红花会的人送来消息,说城中堂口悉数被诏衙扫荡,那冯莲莲也被救走,‘蒙爷’也被抓走了。”
竟有此事……夏江侯醉意顿时醒了一半。
仔细追问几句,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发生何时?”云阳公主好奇问。
夏江侯挥手,将小厮打发掉,走回来沉着脸:
“出了些小意外,那个冯举可能向姓赵的求救了。”
他略一思忖,就猜出大概。
唯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诏衙的动作。
这超出了他的预想。
动手前,他仔细查过赵都安的为人,以及和冯举的关系。
在他看来,二人毫无信任基础,哪怕冯举真敢去找,以红花会的手段,短时间也不可能被官府查到踪迹。
他完全可以在得到消息后,将冯莲莲灭口,抛尸。
“姓赵的怎么做到的?哪怕他猜到我是用了红花会的人,又怎能指挥整个诏衙?”
夏江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心中在错愕后,却也并不太慌乱。
以他的谨慎,绑架官员家眷,早已做好一系列脱罪安排。
哪怕“蒙爷”扛不住刑讯,最多也只能给他带来一点麻烦。
并不致命。
最关键的是,以赵都安区区缉司的权力,无法奈何的了他。
最多把罪责推到红花会身上。
难不成,姓赵的还真敢违抗律法,不走程序,便来抓他?
那样反而相当于,主动将把柄送给他。
“所以,你的法子失败了?”
云阳公主问,语气无喜无悲,好似单纯的好奇。
夏江侯淡淡道:
“只是小意外罢了,继续喝酒。公主且放心,那赵都安跑不了……”
蹬蹬……
楼梯间再次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打断二人。
夏江侯面露恼怒,冷眼扫视楼梯口:
“又来作甚?”
那名小厮脸色难看,张了张嘴,示意“私聊”。
夏江侯却暴怒地将酒盅一摔,道:
“直接说!”
小厮无奈,只好道:
“侯爷,不好了,咱们派出去盯梢的人回禀,那赵都安率领一群官差,径直朝这里杀来了,似乎是奔着您来的!”
“啪!”
酒盅在桌上滚了两圈,摔碎在地上,残余酒液迸溅。
夏江侯猛然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
对面。
红裙之下,一荡一荡的绣花鞋也停止摆动。
乌黑浓密的鬓发之下,云阳公主那张满是贵气的脸庞上,亦浮现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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