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宗武冷笑:“对啊,可是账没了,被宵小一把火被烧光了。”
“从前遇到这种情况,王廷的特使只能打道回府,如实上报我王。”薛将军的权势摆在这里,再说霜溪县府也是受害方,库房都被人烧了。
“现在呢?”
“如果是‘那人’一定要查,您还是有大麻烦。”
薛宗武不解:“账都没了,我哪来的麻烦?”
“您这里、我是说,霜溪县府的账没了,可底下的账都在啊。那么多矿山、马场、榷市、仓库、大小商会富户……林林总总的条目,他们手底都有一套账的!”童焕给他解释,“‘那个人’如果铁了心要查,一道命令下来,霜溪县府就必须汇总底下的历年账目,重新建账!”
听到这里,薛宗武隐隐觉得不妙了:“那有什么问题?”
原来不是一烧了事吗?
“被烧掉的那些账本,早被钱宇做平了,多年来外人都找不出问题。”童焕沉声道,“但如果大规模地、统一地重新建账,那些账、那些被抹平的账,一定会曝露出来!”
做账的原则是有减就要有增,有坑洞就要有找补。钱宇多年来在账本里做的那些乾坤大挪移非常复杂,除了他自己很难有人理清头绪,爻王廷派来的审计也始终没查出什么漏洞。现在一旦重建账本,许多条目就对不上了。”
他低咳一声:“这时候,霜溪县府丢失的那些纲账本子就有用了。它们是原件,只要拿来跟新建的账目核对,那就……”
他不用再说下去了,薛宗武听明白了,正在用力按揉太阳穴。
对账!青阳偷走他的账本,是为了最后的“对簿公堂”!
“怪不得霜溪县府前些天来报告,王廷特使通知两处矿山查账,要他们将过往十年的账目上交。呵,果然是青阳监国在暗中筹划,准备对付我哩!”
他气急之下,“那个人”都不说了,直呼青阳。
这也是他急吼吼派钱宇赶去霜溪的原因:再去查缺补漏,别让人抓住马脚。
“所以那两个黑衣人才要杀掉钱宇。”童焕正色道,“账都是钱宇抹平的。他一死,就没人能记住细节了,账目全要推倒重来!”
“并且王廷的特使十天后来查账,那时您多半已经抵达国都,不在霜溪也不在军中!”薛宗武不能坐镇霜溪,就很难受干扰青阳派去的监察审计。
“原账目都是一团乱账,不好审;但一把火烧没了,青阳监国派来的人,就有理由要求重新建账了。”
“好算计,好手段!”薛宗武心焦,在练武场上来回踱步,“好阴险!”
在这方面决胜负,他不擅长。
他更希望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一决雌雄,也不想玩这些花活儿。
“现在怎办?”
“剩下的账不能烧!还有十天,您得赶在青阳监国派人下来审计之前,尽快补账待查,还得尽量找平。否则到时候就不是您自己来,而是青阳派来的人监督霜溪县府建账了!”
“十天……”薛宗武哑然,嘴里发苦。过去五七年的账,林林总总、繁琐细屑,全要重新做过?
重做还不是最麻烦的,麻烦的是,要把账尽量做平!
别说十天,两个月都不够用!
“要快。”童焕知道,薛将军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可恶!”薛宗武朝空气狠狠一挥拳,匆匆离开了练武场。
童焕又道:“您马上要启程回国,路上千万要多加小心。”
薛宗武嗯了一声,他最近心头惴惴,总觉得有祸事将临。上一次他遇到这种心血来潮,立刻改变战斗布局,这才没中敌人埋伏。
即便慕僚不提,他这一趟归国之路也打算谨慎行走。
……
细细密密的雨,如丝如梭,已经下了一整天。
没几步路,董锐懒得打伞。但他走进仰善商会分舵时,身上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半。
大意了。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听见一阵低沉的埙声。
今天商会人少。再说,能在这里随便吹奏乐器的,只有任性的东家。
董锐走去闲人免进的商会后院,跳上二楼,果然瞧见贺灵川倚在长廊的木柱上吹埙,开得绚烂的紫楹花大大方方探进二楼,伴着埙声和清风轻轻点头。
那旋律在悠扬中带着古埙特有的苍凉,和着檐外的雨声,越发空远了。
即便是董锐这样不通音律的人,也听出了深深的孤寂,仿佛吹埙人遗世独立,只有清风细雨相伴。
这长长的回廊、被盛开的石榴和蓝花楹隔开的角落,是一个人的世界。
董锐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有时候,他都会忘记贺灵川也是个有情绪、有烦恼,有血有肉的人。
昔日在鸢国鹿苑救援柯继海的热血少年,已经变成了城府深沉、不露声色的九幽大帝。
董锐从来也不清楚,贺灵川心底在想什么。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贺灵川放下古埙睁开眼,看着董锐道:“后厨做了不少芋笋包,还有新打的甜辣酱。”
吃笋的季节还剩个小尾巴,用芋泥做皮,填入肉丁笋丁荸荠丁等馅料上屉一蒸,就是本地人很喜欢的早点。
董锐这时候过来,就是要蹭饭的:“一会儿就去。你奏乐的本事又见长了啊。”
“凑合吧。”琚城安安静静,而盘龙世界烽火连天,贺灵川这几天夜里都在备战,感触颇深。
他把玩着古埙,董锐目光一凝:“咦,你什么时候打开了最后一孔?”
这只埙的最后一孔,从贺灵川离开灵虚城之后就封上了,怎么现在是开着的?
难怪音色听起来有些不同。
“这个啊?”贺灵川晃了晃手中埙,“已经打开好些天了。”
董锐一惊,那就意味着……
“我有预感,爻国之行杀机四伏,需要我们全力以赴。”贺灵川缓缓道,“这次去天水城,青阳瞧见我一定会很不愉快,说不定就有些动作;爻王则是意图不明、不可不防。”
他能感觉到,爻国对他并不友善。
呵,或许爻国对任何人都不够友善。
“另外,你那些同行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手段奇诡,连司徒羽也可以杀掉,如果有人雇佣他们来对付我……”
他自恃修为、战技远胜司徒羽,但历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那个神秘的妖傀师组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暴雨打萍,受害人属实不好对付。
“还有一股力量不可不提——”檐外的雨忽然下大了,贺灵川的话压过雨声,传到董锐耳中,“——天宫和贝迦。”
“相隔这么远,贝迦还会注意到我们?”董锐奇道,“它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黑甲军和九幽大帝传说的兴起,最先引起小神们的警惕。”贺灵川跳到栏杆上坐好,后背抵着柱子,“仰善商会从闪金平原中部收集到的消息,有些小神的信徒已经转信九幽大帝了。甚至前几天,余托城还建起了供奉九幽大帝的祠堂。”
董锐笑道:“他们把你供作陆地神仙,也不怕你折寿。”
“人去求神,为的不就是个盼头?”盼望过上好日子,盼望平安少病。
对于正在遭受不公、饱受欺凌却无力反抗的平民来说,盼的不就是有人替自己申张正义、除恶除暴?
过往那么多年,闪金平原何曾出现过这样的英雄?
神明为了吸拢信众,还得耗费神力来展现神迹,以向世人传达“我存在、我强大”的讯号。反观九幽大帝及其麾下黑甲军,四处代行天理、惩除恶人,对世人而言,这不就是神迹?
神迹是什么?
不就是展现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办成常人不敢想象的事迹?
九幽大帝所作所为,就符合常人的判定。
他想展现神迹,只要出来斩杀几个大恶人就行了,怎么不比其他神明吭哧瘪肚两三年才挤出一个神迹更强?
所以“九幽大帝”在短短数月内就有信众,而且人数越来越多,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何况贺灵川有锵龙战甲可以收集愿力,压根儿不怕别人给自己立生祠。
但这就触怒了其他小神。
闪金平原一直是各路天神争抢信众的好地方,也就是说,这里的小神野神最多。有什么风吹草动,它们就先知道了。
神界和人界又有多大区别,消息一样传得很快。所以,贺灵川认为“九幽大帝”的出现、黑甲军的行动,应该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天神的注意。
而九幽大帝每次除恶,该地都会出现蛟首图腾,为期三天。这个么,贝迦想不介意都难——
妖帝就是龙族后裔,听说闪金平原的异状后,怎可能对九幽大帝、对黑蛟图腾不感兴趣?
“我们没瞧见贝迦有动作,不代表它就真地安分。”贺灵川吸了口气,“咬人的狗不叫,谁知道灵虚城是不是已经有计划了。所以,这是第四重隐患。”
“我说这些,还没计入做掉薛宗武的风险。但是,想破局就不能不去爻国。”这一趟非走不可。他问董锐,“对了,你的改造成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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