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指尖冰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那么凶狠地刺了殷稷一刀又一刀,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殷稷,放弃我吧,不值得……”
“我也觉得不值得,”殷稷终于闭上了那双仿佛含着血泪的眼睛,“可若是能动手,四年前我就该杀了你,既然明知我做不到,就不必再来嘲讽我了。”
他强压下所有情绪,睁着一双没有情绪的眸子看过来:“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今日便一如既往吧,等时机合适就带着你的自由和你的家人,远远地离开这里,至于我的处境,我的死活,和你无关。”
他后退一步,他看见谢蕴追了过来,却被门板拦在了里头。
“看好她……要什么给她什么,但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传出去。”
他轻声吩咐,短短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完。
“是!”
谢蕴似乎又说了什么,但他不想听,他知道谢蕴说得很有道理,也的确能为他争取一些时间,但他不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他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他一定既可以保下谢蕴,也可以在这场三方角逐里胜出,堂堂正正地做个好皇帝。
蔡添喜见他出来连忙抬脚走了过来,脸色颇有些僵硬,他并不想偷听两人的谈话,可谢蕴的声音并不低,走廊里又太过安静,他不想听也还是听见了。
堂堂一国之君,竟被人说得如此不堪。
“皇上……”
殷稷半靠在他身上,他太过虚弱,蔡添喜竟险些扶不住,好在玉春也远远地候着,眼见情况不对连忙上前来帮了把手。
“皇上,您没事吧?”
殷稷垂眼看着地面,他紧紧咬着牙,嘴角却仍旧耷拉了下去:“她今天……太过分了。”
蔡添喜不敢搭话,他不知道殷稷现在什么心情,生怕乱出主意会引火烧身,万一做出的决定不可弥补,那日后他怕是要背上罪过。
“晚饭扣她一道菜。”
殷稷静默许久才开口,蔡添喜下意识答应了一声,话出口后才反应过来殷稷说的是什么,他有些懵了,怔怔看着自家主子说不出话来。
“师父,奴才传了软轿过来。”
玉春小声开口,蔡添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扶着殷稷上了软轿,心口却不自觉提了起来,王窦萧三家还在龙居里等着呢。
方才人都进了门,殷稷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要先下来看看,结果就看出了这么个结果。
刚刚在这里被骂得那般憋屈,待会儿还要面对三头饿狼猛虎,皇上撑得住吧?
他一路提心吊胆地伺候着殷稷回了龙居,三人已经等得脸色阴沉,以往他们还顾忌着君臣之别,私下里如何不提,面上却还算恭敬,可此时他们眼底却带着毫不遮掩的冷意,兴师问罪的架势十分明显。
“皇上就是皇上,传召朝臣还能让人一等半个时辰。”
王沿率先开口,一句话说得宛如炮仗,直往人脸上轰。
蔡添喜有些犹豫要不要打圆场,可他怕话说得软和了坠了殷稷的威严;说得严厉了又会激化双方本就很糟糕的矛盾。
他颇有些犹豫不决,冷不丁耳边有人冷冷道:“不想等就滚出去。”
蔡添喜愣住,他只看见了世家嚣张,却没想到殷稷竟然更强硬,丝毫面子都不打算给对方,明明刚才在谢蕴门外还像个小可怜,现在却骤然露出了獠牙。
他有些被吓到了,玉春更是目瞪口呆,僵在原地连扶主子都忘了。
蔡添喜踹了他一脚他才回神,哆哆嗦嗦地扶着殷稷送他回到了床榻上。
王沿脸色铁青:“你!”
窦蔺拦住了王沿的发作,他看得出来殷稷今日没有丝毫和解的打算,心里颇有些惊疑不定,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三人先前虽然被禁军监察,被迫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能走动,可他们心里却都清楚,一旦撕破脸局面更不利的肯定是皇帝。
船上他虽然依仗着禁军可以说一不二,可一旦回京,他要面对的就是大半个朝堂的施压,还有太后的虎视眈眈,这种风险他承担不起,他一定要尽快缓和双方的关系。
所以今日来觐见,他们笃定皇帝会服软,他们也就由着王沿率先发难了,却没想到殷稷的反应竟然和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皇上息怒,”窦蔺还是习惯性地打了个圆场,“王尚书昨日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难免失态,还请皇上体恤。”
殷稷一哂:“可你们原本,不是想让朕一无所有的吗?这应该叫报应。”
三人脸色都是一变,皇帝到底有什么依仗,竟然敢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
几人对视一眼,窦蔺一向不做出头鸟,萧敕态度也颇有些摇摆不定,王沿眼底闪过怒气,以为都不开口局面就会好看吗?
殷稷看起来像是会见好就收的人吗?
王沿满心嘲讽,最后还是自己开了口:“皇上既然这么说了,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摸了下自己的断臂,眼底闪过阴鸷,“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更难收场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也不想为难皇上,今日只要皇上将引起混乱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并答应以后绝口不提为谢家翻案之事,我们还能做君臣,否则……”
他冷冷哼了一声,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萧窦二人对视一眼,他们清楚,既然三人是一起来的,那王沿的话就也代表了他们的态度,与其沉默倒不如一同施压:“王大人所言甚是,请皇上顾全大局。”
第316章 道高一尺
三个人,六只眼睛,目光齐刷刷的落在殷稷身上,毕竟是久居高位的家主,目光极有压迫感,蔡添喜站在殷稷身边,只是被余光扫到而已便觉心惊肉跳,可以想见身在其中的殷稷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他许久没有开口,气氛沉凝得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蔡添喜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殷稷却忽然轻哂出声:“我们马上就要到彭城了,过了彭城就是青州。”
这话和前言丝毫扯不上边,萧敕拱了拱手:“皇上还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的好,于眼下并无益处。”
殷稷并未理会他话里的警告,目光掠过窗户看向外头苍茫的雪色。
这场雪从他们在苏州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下,到了这里逐渐势大,有些河面已经结了冰,为了保证龙船能顺利回京,每日里都会有人来开凿冰面。
“这冰不好凿,还尖锐得很,朕当年在萧家时,几位嫡子要冬日泛舟,朕亲自凿过这冰。”
提起这些苛待殷稷的往事萧敕颇有些心虚,更多的却是恼怒,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起来干什么?
“皇上,这些往事与眼下无关。”
“无关吗?”殷稷收敛了方才的漫不经心,眼底骤然迸射出冷光,“当年船在湖里尚且能被冰撞毁,那龙船呢?”
三人脸色瞬间变了,王沿忍不住上前:“皇上是什么意思?”
“威胁朕的前提是,你们要活着回京。”
殷稷垂眼看着几人,虽然是伤重未愈的病弱之人,此时却毫不落下风,眼底破釜沉舟似的决绝更是看得人心惊肉跳。
“众卿说呢?”
萧敕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你难道还想杀了我们所有人不成?”
“若你们继续这般不知好歹,朕也别无选择。”
“你敢?!”
王沿被气得浑身哆嗦,让他更难以忍受的是,他不止觉得气愤,还觉得恐惧,看着殷稷眼底的情绪他十分清楚的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朕为何不敢?”
殷稷撑着床榻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三人,神情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尔等于朕而言,不过蠹虫,早该杀之。”
三人齐齐僵住,皇帝想杀他们不稀奇,先皇当初也想杀他们,可先皇不敢,他怕天下大乱,也怕杀不了他们。
可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殷稷面前,没有动手只是因为理智还占上风,一旦他被逼急了,完全可能不管不顾。
萧敕忍不住吞了下口水:“皇上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我们全都出事了,你怎么和世家交代?怎么和你家人交代?”
殷稷微微一顿,如果是旁人说这话他不会多想,可是萧敕说出口的就多了层别的意思,家里人……他的家人只有一个。
但那是曾经,现在一个都没有,他孤家寡人,不需要和任何人交代。
“那是朕的事。”
他语气更冷,刀锋似的目光毫不留情地落在萧敕身上,萧敕不敢直视般低下了头。
“皇上为一己之私坑害这么多无辜之人,你想过天下人会怎么看你吗?”
窦蔺沉吟着开口,却是一张嘴就让殷稷笑了。
“朕虽没有发下什么做明君的宏愿,可打从登基起便一直在为民谋福,朕就算杀了再多的无辜的人,和天下百姓有何关系?他们要记得的是朕自你们世家手里虎口夺食,才让他们免于冻饿而死,朕既不曾对不起他们,他们又哪来的资格指点朕?”
这次连窦蔺都沉默了,殷稷说的是事实,登基多年,他从未纵容自己享乐,一向节俭得很,连南巡这本该铺张浪费的事他都不曾为百姓增添负担,沿路更是不停施恩。
他们相争多年,殷稷一直进展缓慢,也是因为被民生逼着不停后退,及至去年才找到机会以科举舞弊入手清理朝堂。
殷稷私心再重也不曾对不起过百姓。
但人心这种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殷稷迟早会明白,但眼下他们一句话不慎,就再也没有证明的机会了。
“为了那样一个人,皇上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吗?”
眼见强逼不成,窦蔺态度柔软下来,“臣当年也曾听说过皇上和她的往事……”
“轮不到你来评说,朕今日只要你们做一个选择,生还是死。”
殷稷神情淡下去,眉眼间全是对人命的漠然。
窦蔺神情僵住,他一向是个笑面虎,可现在却怎么都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了,他们虽然一直被教导要以家族为重,可真到生死关头,他们才知道那就是一句屁话,谁能不怕死?
拿自己的命去换旁人的富贵,这么蠢的事他们才不干。
可就这么屈服,身为世家的骄傲又让他们难以忍受,窦蔺拳头握得死紧,挣扎间一条生路跃入脑海,他们不是非要做殷稷给的选择。
他给两人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含笑开口:“皇上毕竟是天子,您既然不肯退,就只好我们退了,毕竟谁会自选死路呢?”
王沿和萧敕都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窦蔺的选择,他们不知道窦蔺打的什么主意,但这种时候也只能这么做。
“如此,甚好。”
殷稷轻轻抬了下下巴,缓缓坐回床榻上,“那就交出你们的诚意吧。”
三人对视一眼,躬身应是,姿态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恭敬,只是谁都看得出来,这恭敬之下藏着暗流。
“请皇上容我等回去取。”
“去吧。”
三人再次应声,抬脚一步步退了出去,殷稷抬眼看着他们,直到人消失在门外,他才轻轻啧了一声。
蔡添喜面露担忧:“皇上,他们真的会交出把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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