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脸也在狭小的驾驶位上扭了扭腰:“老大,我腰也不舒服。”
盛屿笑开了,靠在椅背上翻出烟:“这是想照顾我生意?”
“肥水不流外人田。”猴子趴在前排的两把座椅中间,把脖子送了过来,“老大你给我按按。”
“行。”盛屿将烟衔在口中,一把拉住猴子的肩膀,将他的手臂向后抬,含混地笑问,“舒服吗?”
“欸!老大,松一下松一下。”
盛屿将猴子一推,点了烟,在烟雾的这边儿,又向方脸抬了抬下巴:“你呢?腰还疼吗?”
“嘿,说话间就好了,不疼了。”方脸夸张地扭着腰,靠到了门旁,故伎重施,转移话题,“与冯少川关系极其亲密的曹峰,这几天都没来按摩店?老大你天天给人捏脚揉肩,这得蹲守到什么时候是头啊?”
盛屿缓缓收了面上的笑容,往方脸的奶茶杯子里弹了弹烟灰:“阎野已经留在工地快两个月了,吃住都与民工一样,每天还需要夯土砌墙,你们两个跟人家好好学学。”
说完,男人戴上假发和眼镜,调整了一下发型,压住眉眼,推开车门下了车,向来笔挺的脊背微微佝偻,双肩下塌,几步之后,便隐于人流之中。————佟言在车里坐了很久。
他匿名在网上发了帖问:被前任甩了,还对人家念念不忘,可耻吗?
帖子发出去,没激起多大水花?过了十几分钟,才有人回帖,两个字:可耻。
佟言扔了手机,又看了一眼车窗外的店面招牌,道樊中医养生馆。
这几个字佟言最近没少见,每天下班,他都要开车多绕两个街区,来看一眼这个招牌,如果遇到红灯,便能多看几眼。
看过也就罢了,多一分别的心思都没有。
佟言如今越发觉得他与盛屿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个四面环海的小岛,用盛大的美景隔绝了外世,每个人都回归了个体,最原始最简单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让那些迷恋与慾朢像野草似的迅速增长,无所顾忌,也没有限制。
而现在,即便盛屿站在面前,佟言也觉得,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堵坚墙,这堵墙竖在盛屿的心房前,佟言推不倒、越不过,好像永远无法看清对面的人,也绝无办法走入他的心。
美丽的海岛,晃动的船舱,窗前火红的鸡蛋花,与抱成一团的三角梅,不过几日,已恍如隔世。
佟言也没想到他今晚会驶入这个停车场,只因他在等红灯时,看到了不算熟悉但印象深刻的那顶假发与眼镜。
跟着男人的身影,鬼使神差的便将车停到了中医养生馆的门前,负责接待的人员已经向车里看了好几次,佟言再次拿起手机,发了个帖子:被前任断崖式分手,再遇到,要讨回来吗?
这回的评论倒是来得快:弄死他。得咧。
佟言收起手机,推开车门,向迎过来的接待人员,露出疏离的笑容。……
第24章 怎么谢你
技师在发间的百会穴轻轻按压,低声问:“老板,这个力度可以吗?”
迟迟没等到回答,他顺着年轻客人的目光一望,看到了自己的同事阿山。
阿山刚给客人做过肩部按摩,现在正往木桶里倒水。
“老板以后要是想点阿山,可以提前预约,别像今天一样,阿山的钟已经都约满了。”
年轻的客人收回目光,缓缓闭上眼睛:“谁按都一样。”
十几分钟前,佟言在一句“弄死他”的鼓舞下迈进了养生馆,却不料要弄死的人已无档期。
唯一支撑信念的支点坍塌了,佟言便觉出了荒唐,一边暗骂自己一边推门离开,却被头上贴着纱布的经理拦住,他将满面沧桑的实习技师推了过来,那人一脸诚恳,弓着腰小声自荐:“我按得还行,要不老板给个机会?”
佟言面矮心软,没经住卖惨营销,被带进一间四人包房时,却意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技师正在给人按摩肩颈,寻声望过来,目光在佟言脸上轻轻划过,没有多做一刻停留。
佟言经过他时,两人相距不过半寸,厚重的帽盔头像一堵墙,遮着眉眼,隔着彼此。错身而过,体温交融,却没有焐热佟言的心,崩塌的支点再次勉力坚持,“弄死他”几个字重新蠢蠢欲动。
四人包房只有三位客人,刚刚按完肩的客人坐在理疗椅上,一边拿着资料讲电话,一边将脚放入了木桶。
他动静不小,似是在与电话那边的人斗气,嘴里说着一些数据,争争讲讲,坏了一室的茶香。
“我是老板,用得着你来给我谱法?能干就干,不干就滚!”
啪!挂了电话,脚在木桶中用力一踹,水花四溅!
“你他妈傻逼吧,水这么凉怎么泡脚?”
隔了半刻,佟言听到略夹的男音:“抱歉老板,我给你加点热水。”
“抱歉抱歉,谁他妈都跟我说抱歉,抱歉数据不能这么做,抱歉不能这样走账,我问你,抱歉有用吗?!”
男客又在木桶里狠狠跺了下脚,水花溅得很高,男技师别开脸,抬手擦去了下颌上的几滴水珠儿。
佟言闭上眼睛,翻了个身,面朝墙:“先帮我按按这边的肩膀。”
耳边传来木椅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显然有人站了起来,之后便是流水倒入木桶的声音:“老板,这个温度可以吗?再热对身体就不好了。”
“我他妈用你教我做事!你一个臭按摩的,臭打工的,也来给我讲道理?!”木桶再次被人用力一踹,摩擦声与漾水声撕裂了空气,传入耳中。
佟言紧闭双眼,与自己的按摩师说:“力气重一点。”
男技师弯腰去拎水桶,声音略沉:“我给您换一桶水吧。”
啪,一直拿在男客手里的资料迎面拍了过来:“你不服气是不是?”
给佟言做按摩的技师手下一顿,低声道:“怎么闹成这样?”又和自己的年轻客人说,“老板放松,肌禸绷得太緊了。”
事情闹得挺大,养生馆的经理一路小跑着过来,也不问青红皂白,压着男技师就给客人道歉。
佟言的肩膀被拍了拍,他的按摩师边看热闹边说:“老板,咱们按另一侧。”
佟言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塌着脊梁的新手技师。
厚重刘海下的目光难测,嘴唇下压,唇角微微抖动,收着凌厉的下颌,手指紧紧抓着裤子两侧,一副怯懦的样子。
客人嚣张:“赔礼道歉没用,也不用给我免单,我他妈差你这点小钱?”
经理伏低做小:“那老板您说怎么办?”
男客甩了甩刚刚扇人时从手中滑脱的资料:“知道这上面的数据有多重要吗?知道这代表着多少钱吗?这资料因为他刚刚的过失,被地上的水浸湿了,上面的一些数据糊了!你们让我提条件,好,现在你们就把这些数据补齐,补齐了咱们今天就算了结!”
浸湿了的资料被举到新手技师眼前,一下下怼着他的门面:“听到了吗?臭打工的!”
忽然一只清瘦修长的手斜插而入,握住了资料:“我试试看。”
众人一怔,目光都投向贸然裹进纷争中的男人,见他捋平纸张,一边垂眸看着数据,一边去摸自己的左侧胸口。
指下空无一物,才想起来自己换了按摩服,佟言抬起头问经理:“有笔吗?”
目光收回时顺路又看了眼新手技师,见他面色未变,还是一副委屈懊恼的神色,只是抓着裤子的手指松开了,拇指微微摩擦中指,是那人想抽烟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男客发飙:“你他妈谁啊?别没事儿找事儿行吗?”
佟言接过经理寻来的笔,走到茶歇区坐下,袖口随意卷起,露出白皙清瘦的手腕。
他翻起眼,目光轻疏:“你不是说这份资料重要?我是做好事的,叫我雷锋叔叔就行。”
恼怒的客人有经理安抚,佟言取过一张会馆宣传册,在上面写下漂亮的阿拉伯数字,又随手摸了根会馆提供的香烟,含进了唇里。
一时间,包房里只有落笔的声音,伏案的男人小臂低垂,指间夹着那根点燃后便没怎么吸的香烟,焚香的长烟与缭绕的烟雾交织,竟然品得出几份静谧的美感。
资料仅浸湿了一角,模糊的数据不多,没一会儿佟言便放下了笔。
他夹着烟起身,将资料送到刚刚咆哮的客人面前:“数据补齐了。”
那人撇嘴:“我怎么知道你补的数据对不对?”
“我用的是差额法和除九法推算出了模糊不清的数据,应该没有错,您可以和贵企的财务人员核对一下。”佟言将笔还给经理,又说,“刚刚您是在和财务人员通电话吧?想让他在账目上作假,对方不同意是吗?所以你就把气撒在一个按摩师身上?”
男客面色一变:“你胡扯!造这样的谣我可饶不了你!”
佟言吸了口烟,笑容很淡:“我每年审计无数本账目,虽然审不到你这样的小型私企身上,但也听得出你话里的意思,在账簿上少列收入,多列支出,虚增成本,乱摊费用来偷税漏税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我没有。”
“你现在的账目很清晰,要感谢你有一个守得住底线的财务人员,这本账册上有企业的名字,我会让我税务局的朋友重点关注贵企的。”
“你!”男客神色顿荒,因摸不清佟言的路数,只得收了气焰,低骂了一声“晦气”匆匆而去。
经理长吁了一口气,忙向佟言道谢,佟言笑着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他去看男技师。
“你怎么谢我?”他问。
经理回神儿,赶紧推了男技师一把,低斥:“天天竟给我找麻烦,这个月绩效扣一半,还不快点给老板道个谢?”
男技师用手扫了扫半湿的工作服,向佟言的按摩师说道:“下面的按摩我来吧,绩效算你身上。”
如今,包房内只剩两位客人,男技师将理疗床重新铺好,拍了拍:“过来躺下。”
这话佟言以前听过很多次,身体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有了感觉。
他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想找遮羞布。
高大的男技师却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他的面前,双指一分,夹过了佟言指间的香烟:“刚刚那么威风,现在怎么怂了?”
男人声音压得很低,送入佟言耳中,在那里烧出了一片霞色。
佟言看着墙角的壁灯,压着微乱的心绪呛声:“你倒是在别人那里怂得很,只在我这里耍威风。”
男技师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我没本事,能怎么办?”
佟言有些后悔帮了这无赖:“我明明知道你是装的,可还是……”
男技师又凑进了一步:“可还是怎样?”
“还是……”佟言直视过去,终于看清了男人的眼睛,那里除了戏谑,深得像琉璃的夜色。
掐痛自己的指尖,佟言保持了最后的冷静:“怎么不叫哥了,上次不是改口了吗?”
夹着烟的手指似是无意地划过佟言的崾线,男技师气息温热:“哥,你说我该怎么谢你?”……
第25章 大礼包,再见
佟言在床上翻个身,半分钟后又翻了回来。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喝水,又心不在焉,手一晃,打翻了水。
好在杯子里的水不多,只湿了一片衣襟。佟言抽纸巾来擦,睡衣上暗沉的水迹让他微微晃神儿,想到了几个小时前新手技师那件同样被水打湿的衣服。
“你说我应该怎么谢你?”
男人夹着烟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扶着佟言的崾线,他的目光向下一瞄,看着那处不流畅的弧度,笑着说:“佟老师还没试过我的手艺,今天全当谢你。”
佟言躺在按摩床上的时候,自己拿了条长毛巾盖在了身上。
男技师将佟言抽过的那支烟咬在嘴里,拍了拍他:“换麵。”
佟言依言,虽然算不舒服,但他却舒了一口,掩藏住了这处不老实的,于他好似就保住了尊严。
力度隔着毛巾圧下,男人终于学会了从容控制手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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